()仲春时节,他们去看了樱花。【高品质更新】
那座公园是此城最有名的赏樱胜地,虽不至于像日本那样,全国耸动地追赶着“樱前线”,但樱花盛开的消息,依然在等待良久的人们耳畔传开了。
赏樱的人,稠密如蚁群。
近日阳光明媚,正是踏春佳期,公园里,到处都是抢夺位置拍照的情侣,大呼小叫、你推我让之声不绝于耳,但是这一切和他们俩没什么关系,他们没带相机,只是手牵着手,在灿若云霞的花影里,从一处慢慢徜徉到另一处,心中充满了愉悦和安宁。
后来,是秦子涧问程菱薇,要不要拍张照片,她摇了摇头。
“这儿的不够好。”
“还不够好么?”秦子涧诧异,“这已经是最有名的了。”
程菱薇撇嘴:“樱花可比桃花差远啦。”
“我好像没听说过什么地方桃花很出名……”
程菱薇抿嘴一笑:“我可知道有三个地方的桃花最出名。”
“哪三个地方?”
“重苏玄渊、琼黎岳胥、华胤沧晴。”
青州首府重苏的玄渊、渊州首府澜蔷的岳胥山、以及京师华胤的沧晴,程菱薇说的这三处,都是“那边”最知名的桃花胜地。
“说得那么顺溜,其实你一个也没去过吧?”他故意说。
程菱薇笑道:“没去过又怎样?反正我知道,这叫秀才不出门,尽知天下事。”
秦子涧点头:“既然‘知天下事’。那不才在下就想请教了:这三处赏花之所,各有什么特色?”
这下子。程菱薇答不上来了,她恨恨道:“……我叔叔没说!”
秦子涧忍不住笑。
“那你说,这三处各有什么特色?”程菱薇赶紧问他。
“这三处,两处在南,一处在北。最早开花的地方是青州玄渊,正月底就能看见,接着是渊州,等差不多到四月初,华胤沧晴的桃花才开。”
“你都去过啊?”程菱薇问。
秦子涧点了点头。
“那。哪一处的最好?”
“各有不同。”秦子涧说,“最早开的青州玄渊桃花。花瓣色泽猩红深沉,被称为‘血砂’,因为青州气温最暖,这种名为‘血砂’的桃花,也只在青州生长,往北一点点就养不活了。英宗年间曾有人试图移栽它去华胤,费了很大的力气也没有成功。玄渊其实是一个巨大的深潭,潭水是黑色。即便在夏天都冰寒无比。临渊两旁围着数十株成年‘血砂’……你可以想象一下开花时的情景。”
“猩红的花瓣落在深黑的潭水上……咿呀,你这么说,让我感觉很诡异呀。”程菱薇嘟囔道。
秦子涧点头道:“一黑一红搭配在一起。颇有荒凉之感,谁看见了都会觉得恐怖,因为玄渊在青州,和白氏山庄离得近,普通人看来,跟白家扯上关系的一切物件都显得不吉利,所以玄渊那一带也被称为‘鬼门’,名气虽大,虽然很美,人却少有往那儿去赏花的。”
“呃呃,大好春光的就别讲鬼故事了。”程菱薇搓了搓胳膊,“渊州的那一处呢?”
秦子涧笑道:“渊州的就不是鬼故事了,却变成了志怪笔记:琼黎的岳胥其实就是一座山,岳胥山上遍布桃树,开花时节,山就变成花海了,渊州的桃花,花瓣色泽略比青州的血砂浅,没那么鬼气森森的,是很明丽健康的红色,所以俗称‘春翳’。【高品质更新】”
“哪个翳?”
“就是眼睛生了白内障的那个‘翳’。因为岳胥山很高大,桃花一开,远望那片红色,像能够遮蔽天空。”
“那,志怪笔记从何讲起?”
“说志怪笔记,是因为岳胥的山间有特殊鸟类,善鸣,被称为迦陵频伽……”
“佛教的那个?”
秦子涧点头:“可是谁也没见过这种鸟,只能听见它的鸣声,有人说它是金黄色,有人说它是翠绿色,也有人说它是绯红色,还有人说它是白色……”
程菱薇一怔:“这到底是鸟还是变色龙啊?”
秦子涧笑:“我也这么怀疑。这四种颜色,其实就是山里四季的颜色嘛,既然说法不一,看来这种鸟很会伪装自己,能随着栖息背景改变颜色。迦陵频伽甚为少见,只有春季花开之时偶尔出现,因为它神秘古怪,还有这么个和佛教有关的名字,所以也有人说,得到了真正的迦陵频伽,就如见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也就能得其永恒。这几百年间,说法越来越玄妙,于是想得到它的人,就把价格提到了千金——不管千金万金,反正到现在,我连根毛都没见过。”
程菱薇笑道:“那,华胤的呢?”
“说到华胤沧晴的桃花,比前面那两个就无趣多了。”秦子涧说,“没有诡异的环境,也没有奇怪的生物,因为和那两处天然胜景不同,沧晴的桃花完全是人工种植的。”
“原来如此。”
“也是英宗年间,由英宗皇帝下令,在华胤西南的沧晴开辟的花苑。当时差不多种了十里,大道两旁都是桃树,延绵十里的桃花,颜色是很寻常的粉红,品种也无可称道,不过一旦盛开,还是很壮观的。”
他们絮叨着这些古迹轶事,从缤纷落英里走过,有一片樱花沾在程菱薇的黑发上,秦子涧伸手替她拈了下来。
柔软的花瓣已经被春风漂得雪白,只在花瓣的边缘处,残留一抹苍红,那是无论怎样,都无法漂去的鲜艳痕迹。
回来的下午,车始终在高架桥下面行驶着,昨晚下了很大的雨,但今天太阳却很好。日光映着地面一汪汪的积水,在头顶的高架桥底部。反射出奇怪的光纹,活像一张细长的地图,沿着桥身无限延伸……
途中,有一大群麻雀从车流顶部飞过去,好像被那复杂闪烁的光路给迷惑住了,它们始终急速低旋在高架桥下,挤成一堆。
可是飞着飞着,其中有两只麻雀,似乎不肯再这样匍匐低巡。它们忽然把翅膀一转,越过高架桥。冲向了更高的蓝天……
秦子涧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那两只麻雀,直到它们终于消失在碧青的天空。
他觉得他和程菱薇,就是这两只妄图冲破罗网的麻雀。
这半个月来,程菱薇能够感觉到秦子涧的明显变化。
如果说之前他冰冷得像祭坛上的雕塑,那么到如今,这男人已经从神龛里走下来了,他有了温度,虽然仍称不上热情。但对过去的秦子涧而言。这已经是长足的进步了。
因为他停止钻研辟邪功了。
毫无疑问,秦子涧并不是轻率做出这个决定的,日复一日。他渐渐察觉到,自己再和程菱薇这么亲密下去,就算每日勤奋努力、拿出20个小时来练功那也是白搭,因为俩人每一次缠绵缱绻、他每一个心跳耳热的起意动念,都和辟邪功的习练效果相反,甚至逐步消解了已有的功力,他要想继续前进,只有一个办法:与程菱薇分手。
“到目前为止,我也没有达到炉火纯青的程度,甚至可以说还远得很,辟邪功一共有七阶,我才练到第三阶。但是我练的这十年,已经相当于名门弟子三十年苦功了,所以很难想象,再练十年会有什么结果。”他对程菱薇说,“也许那是个非常惊人的高度,能够真正做到天下无敌——可我还是想到此为止。”
“那就停在第三阶好了。”程菱薇说,“毕竟你不是全然停止习武,对吧?”
他笑了笑,垂下头去,然而旋即又抬起脸来,“也许能。但我不知道这么做会有什么后果,毕竟现在已经出现退步了,我每天的习练只是在做微弱的抵抗。”
“再退步下去,会怎样?”程菱薇有些担心地问他。
“不知道,可能,会变成丑八怪吧。”
程菱薇吓了一跳:“啊?!是你瞎猜的吧!”
“真的。功力一直在重组身体各部分机能,中途强行停止,会导致紊乱……”
他说完,看着程菱薇:“就算如此,我也知足了。”
“嗯,不练就不练。”程菱薇低声说,她把脸颊贴着秦子涧,嘴唇对着他的嘴唇,“放心,只要咱俩在一块儿,总能想出办法来,老天爷也拿咱没辙!”
秦子涧还记得她的回答,一字一句,像银刀铭刻在自己的耳膜上,程菱薇的回答听起来简直像个幼稚的玩笑,可他知道程菱薇没开玩笑,她就是有那样的勇气。
“睡一会儿吧。到站了我叫你。”秦子涧低声说。
“好啊。”
然后,她轻轻把头搁在他肩上,闭上眼睛,她的手仍旧握着他的手。
他们到哪儿都手牵着手。
春季将尽的某个时候,太阳会变得躲躲藏藏,前一时还是阳光普照,后一刻它就不知躲到哪朵云后头去了。所以那时的天气总是阴晴不定,一旦阴下来,天空就会像刚抹上了石灰的墙,湿漉漉的苍白,内里隐约泛起浅浅的灰。
这个下午,就是这样一个适合慵懒的春阴天气,俩人躺在床上,程菱薇蜷缩在秦子涧的怀里,窗外,飘着丝丝细雨,原本黯淡的天色,却渐渐亮起来,微风轻轻摇曳着绣了美丽素花边的纯白长窗帘,雨中微光透过窗帘的缝隙钻进来,世界安宁得像进入了被人遗忘的假期。在这安静的午后,他们出神地望着窗外,朦胧细雨中,不远处是凝了一树的碧烟……
“我这辈子也没这么高兴过。”程菱薇小声说,“咱们要是早点认识就好了,你和我,都不会受那么多苦。”
听了她说这话,秦子涧觉得,有平静而温柔的悲哀袭上自己的胸口。
“我说,你打算一直留在这边么?”程菱薇轻声说。
秦子涧扭头看看她:“怎么了?”
“我是想,你一直在这边陪着我这么闲散,也不太好吧。”
“……”
“王爷还在楚州吧?”程菱薇看着他,“你一点都不担心他么?咱们该回去看看。”
程菱薇这话,说得秦子涧十分惊讶,他承认,他心里确有这样的想法:元晟他们还在楚州作战,可他却陪着程菱薇在这边成日风花雪月,这让秦子涧内心实有不安。但他没法和程菱薇说,他不知道怎么开口。
然而现在程菱薇却主动提出要回去,秦子涧反而觉得,是自己连累得她回去那边。
“可你回去,不是对你有危险么?”
“暂时回去看看,应该没关系。”程菱薇说,“其实……我有点想回浚州。”
原来如此,秦子涧想。
“咱们回去一趟,去楚州见王爷,去青州见见白迁,再偷偷回浚州看看万花坞……我们偷偷的,不让我爹娘发觉。”她说,“这些看完了,我就回来,你就去楚州协助王爷,得了空,你再回这边来看我。这不是很好么?”
秦子涧心中感慨,他说:“你真的不怕?”
“没关系,那边不是还有白迁在么?”程菱薇笑道,“有事儿就去找他。我也算是他的病人,我要是出事儿了,他能不管?他要是胆敢不管,你就满世界给他贴大字报,告诉大家,毒药神白迁其实是个不负责任的蒙古大夫!”
秦子涧苦笑起来。
“而且我早就想好了,等过去以后,咱们先成亲,这事儿得让王爷知道。”程菱薇握住他的手,继续说,“那边的人不是最讲求名分的?你把我给娶过门,咱们就算去白氏山庄,白吉那个变态也不敢再打我的主意。”
秦子涧听见自己的心脏,很大声地跳了一下,这是他万万没想到的话题,他甚至怀疑,血管里液体剧烈的流动,已经惊动了左邻右舍。
“你真的肯嫁给我?”他的声音有些异样。
程菱薇微笑起来:“其实我早嫁给你了,不过是补上一个仪式——咱们得叫天下的人都知道,我是你的妻子。”
秦子涧几乎无法出声,却只觉得自己的那颗早已苍老的心,又是悲哀,又是快活。
程菱薇温柔地抱住他,她把下巴贴在他的黑发上,轻轻抚摸着他的背:“而且我要满足一下自己的虚荣心,哼哼,往后你去了楚州,我也好和人家吹牛:我家那口子,如今可是在楚州打仗,皇帝都奈何不得他呢!”
秦子涧想笑,但是喉咙却酸楚难当。
“当年那个美美帅帅、名震京师的小秦相公,现在做了我的丈夫,这可是那个被三朝元老杨廷意赞为‘奇男子’的小秦相公,那个匿名考进一甲、要不是被宰相发觉,差点就被圣上点了探花的小秦相公!哎哟,真不得了,我睡着了都要欢喜得醒过来啊。”
这久违的称呼,甫一进入秦子涧的耳朵,让他觉得既陌生又熟悉,过往的种种一切,此时如滔天洪水,冲破了尘封多年的闸门,汹涌而至。
他的眼眶轰然一热,泪水夺眶而出。
没人记得他,没有人还记得当年的小秦相公,逝去的早已逝去,活着的,也不复当年了,甚至连他自己都不肯再回头看,权当从前那个自己尸骨尽毁、不复存在。
但是现在,竟然有个人记得他的过去,而且仍旧牢牢抓着那一切,甚至比他自己还要坚定。
原来那个自己没有死去,他依然活着,在面前这女子的心中。
好像完全了解他为什么落泪,程菱薇没有问,也没再多说什么,她只是抱紧他,任凭他温热的眼泪,濡湿自己胸前薄薄的春衫。(未完待续)
朱锦生香275_更新完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