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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章
花非花提着一坛好酒来找白飞鸿时候,已经是深夜时分。
“喝吗?”
“喝。”
于是,狐朋狗友两个人就这样爬上了屋顶,一边吹着夜风,一边拍开酒坛泥封。花家大少爷和太华山大师姐,喝起酒来却一点也不风雅,既没有金樽玉瓶,也没有珍馐果盘,只随便从芥子里拿出了两个大碗来,便一人一碗好酒,坐在屋檐边豪饮起来。
“痛快!”花非花连干三大碗好酒,这才放下海碗,朗笑一声,“酒还是要这样喝才爽利!”
白飞鸿也喝完了一碗酒,正扶着坛子给自己倒第二碗:“是啊。”
“不过,我先前倒不知道你有那么能喝。”花非花撑着下巴,笑着看她,“所以那时候都把我吓到了。”
白飞鸿想了想,才想起花非花说是什么事。
那是先前有次过年时候了,他们几个同门凑在一起开宴会,也不知道是谁带了酒进来,酒这种东西,喝过觉得能再喝一点,没喝过难免也有些好奇,除了笑着说“我明日还要陪先生看诊不能碰酒”常晏晏之外,大家都喝得有点上头。最后毫无意外,变成了拼酒大赛。
而那个时候,带着从容不迫微笑灌翻了每一个来找自己拼酒人,最后独自站在众人“尸体”之上,为自己浅斟了一杯胜利美酒人,就是白飞鸿。
“你说那个啊……”白飞鸿笑笑,“那也不算什么。”
“你太谦虚了。”花非花诚恳道,“那个场景实在太震撼人心,我到现在都忘不了。说真,要不是当时整个屋子里都是酒气,我还以为是魔域入侵了。”
毕竟那个尸山酒海真很有冲击力。
冲击力大到他都不得不低头确认了一下地上那一滩是不是血。
“你酒量也不差。”白飞鸿倒好了酒,凑过去同他碰了碰杯,“我也有段时间没和人这样喝过酒了。”
“是吗,我还以为你会和云师弟喝。”花非花笑笑,端起酒碗一饮而尽,“不然话,你怎么锻炼出来这一身好酒量?”
“师弟可不擅长喝酒。”白飞鸿摇摇头,有些想笑,“这你可错怪他了。”
新年那一次,就是云梦泽想替她挡酒,结果一杯下去就直接昏昏倒地,最后还是她一个人灌翻了全场。要把她酒量这口锅扣在云梦泽头上,他未免也太冤枉了。
一定要找一个缘由话,倒不如说是前世刚得知殷风烈死讯那段时间……
白飞鸿一口将碗里酒喝干,阻止自己再想下去。
“大概是我天生酒量好。”她眯起眼,笑着说。
花非花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忽然从她手中夺过酒坛,为自己倒了满满一碗,酒水溅上他衣袖,他也不怎么在意。只是这碗酒倒完之后,他却也没急着喝,而是望着酒水微微出神。
“有段时间我也整天喝酒。”他笑了笑,“不如说,那段时间就没有不喝时候,睁开眼睛就开始往嘴里灌酒,喝醉了倒头就睡,别说脑子,简直整个人都要在酒缸里泡烂了。”
“……”
白飞鸿只是静静地听,她知道花非花此时也并不需要她说什么。
果然,即使她什么也不说,花非花还是自顾自说了下去。
“我娘是给人害死。”花非花闷头又喝了一碗酒,“反正就是那些狗屁倒灶理由……而我那时候还太弱了,想给她报仇又没那个能力,偏偏害死她人又是……越想越烦,就只好整日喝酒。”
他很奇怪地笑了一下。
“酒可真是好东西,泡在酒里时候就能什么都不想——我那时候什么都不想思考了,随便吧,怎么样都行,烂在地里也无所谓了……反正我当时只有那些念头。”
花非花说着就晃了晃酒坛,听着响儿,给白飞鸿还有他自己都倒了一碗酒。
“可惜,酒总有醒时候。酒醒时候比什么时候都难受,只好喝得更多,当时我什么都拿去当了,只要能赚点酒钱,让我干什么都行。就这样还赊了不少酒馆账。”他嗤笑一声,“现在想想简直丢人现眼。”
“后来有一天,喝着喝着我就在那想,凭什么就我一个人在这受罪,那些人却还能风风光光过他们日子——”他高高举起酒碗,酒水险些泼将出来,“去他妈!”
“然后你就不喝酒了?”白飞鸿问道。
“不,我喝得更多了。”
白飞鸿:“……”
“想不到吧。”花非花冲她眨眨眼,笑了起来,“幡然醒悟?才没这种好事。这种时候才不会振作起来,只会想逃得远远,最好什么都不用想,也什么都不想做。要说话,就是垮掉了。我都有点奇怪自己怎么没有烂到哪个阴沟里。”
“那后来呢?”她问,“后来你是怎么戒掉?”
“后来我没钱了。没得喝也没得吃,但是偏偏还死不掉。”花非花又古怪地笑了一下,目光落在水中红莲之上,“清醒得太久,也就醉不下去了。人活着就得干些什么,说起来也很好笑,真去干时候,就发现比我想象得要容易多了。”
“那就别喝了。”白飞鸿从他手中拿走酒碗,放到一边,“喝酒伤身。”
“我们可是修士,你和我说这个?”花非花差点喷出来,呛得直咳嗽。
白飞鸿面无表情:“需要我和你说说不周之山接收过病人吗?”
“我错了。”花非花光速低头。
白飞鸿慢慢喝完手里那碗酒,也将酒碗搁在一边,抱着双臂靠在脑后,躺在屋顶,看着明月与星光。
今夜悬挂在天上是上弦月,月色黯淡,星光更显得明亮。在无穷无尽繁星之下,在静谧夜风之中,白飞鸿闭上眼,深深地吐出一口气来。
花非花也笑笑,学着白飞鸿样子,在她身边躺了下来。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花非花轻笑道,“月亮永远是那个月亮,人却不会再是那个人了。这么想想,也挺好笑,你说是吗?”
虽然是这么问,花非花却没有要等白飞鸿回答意思,他看着黯淡月亮,无意义地扯了扯嘴角。
“当然,希夷例外。”他语调轻快得很奇怪,“他就和这月亮一样,永远存在,也永远不会改变。”
白飞鸿睁开眼睛,看向花非花。却见一只手伸过来,理了理她鬓发,垂下来宽大衣袖遮挡了她视线,让她一时看不清他露出了什么表情。
“放心好了,你师父一定会醒过来。”他声音很轻,“就算只是为了你。”
衣袖移开了,白飞鸿只看到花非花坐了起来,他望着月亮,露出了一抹意味不明笑。
“好了,时候也不早了,你早些休息罢。”他挽了挽快要滑下去衣领,低下头来看她,“明天我带你去这附近转一转,岭南道好吃很多,不都请你吃一遍可不行。”
说着他又拍了一下额头,忽然朝她抛来一样东西,白飞鸿接住一看,原来是一包糖。
“差点忘了,算是谢谢你今晚陪我喝酒。”花非花笑笑,“吃了糖早点睡。”
白飞鸿捏着糖,看着这人起身离开样子,忽然开口了。
“花花。”她从后方唤住他,“要是想找人聊聊天,就来找我好了。我也许做不到什么,但陪你喝喝酒,听你说说话还是可以。”
花非花一怔,再回过头时,面上已浮现出了毫无阴霾笑。
“放心好了。”他笑着说,“我会。到那个时候,我会叨扰到你烦得想把我踹出去为止。”
白飞鸿也笑了,她摇摇头,无可奈何地看着这个人。
待花非花离开后,她又吹了一会儿夜风,一个人喝酒赏月到底无聊,再加上夜色渐深,便也下了屋顶,回到自己房间去睡觉。
不消多时,白飞鸿厢房中,烛光便熄灭了。只余下一片幽幽黑。
夜色也越发漆黑。
天地都被吞入这混沌黑暗之中。
不知何时,蝉鸣与虫语,都自这仲夏之夜庭园中消失了。留在此地,唯有死一样寂静。
晚风渐渐低了下来,连黑魆魆古木投在石板路上枝影,也像是畏惧着什么一样放缓了摇动,一下,又一下,正因为轻缓,反而更显得阴森可怖。
鹧鸪也好,枭鸟也罢,此时俱是悄然无声。
静。
越是安静,越是令人毛骨悚然。
夜空中不知何时飘过了一片云朵,遮住了本就黯淡月亮。
云影如同某种巨型动物影子,无声无息地滑过这死寂庭院。
漆黑湖水惶惶摇动,破碎了半池星光。
云影子无声地滑动,滑动,覆盖了一切其他影子。
一阵风过。
幽冷夜风无声无息地吹开了某扇门门扉。
在昏暗草丛中,忽然亮起了一双绿幽幽眼睛。
黑暗之中,响起了一声不知从何而来猫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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