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铺里。
一女子正微微躬身,双手扯着林逸清的八卦袖,哀求:“林神医,求求您了!公主突然发热,人事不省,城里的大夫都束手无策了!只有您能救公主了!”
来人是赵沉香的贴身婢女,十六七岁,身边还跟着两个十二三岁的圆脸小丫头,三人脸上满是惊慌之色。
此次,公主的病情来势汹汹,就连李姑姑都束手无策。
无奈之下,苏公子只能遣她们出来找大夫。
奈何那些大夫一听说要给公主看病,吓得胆子都没了,纷纷推拒掉这个身份尊贵的病人。
在跑遍了全城后,她们只能求到林逸清面前。
林逸清正捧着一杯茶,神色闲适地看着面前这三个人。
他依旧穿着那身八卦袍,黑白相间的颜色衬得他的眉眼更清冷了些,看上去有几分世外高人的无欲无求。
正当婢女惴惴不安时,他忽然放下茶杯,笑了,“既然公主病得那么重,那我就跟你们走一趟吧!”
婢女顿时喜出望外,连忙在前边引路。
林逸清到达皇宫别苑时,迎面走来一个熟悉的人,身姿挺拔,笑容温和,赫然就是苏晋北。
婢女们似乎对他极为尊敬,齐齐福身行礼。
苏晋北点了点头,看了眼林逸清,温声道:“这就是你们请来为公主诊治的大夫?”
“是的。”
“我知道了。你们退下吧。”苏晋北侧身,做了个请的姿势,对林逸清道,“林神医请随我来。”
林逸清挑挑眉,跟了上去。
路上,苏晋北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林逸清,却见他摇着八卦扇,兴致盎然地打量着别苑的环境,那惬意的模样,不像出诊,反倒像是出门游玩一样。
无数思绪在脑海中盘桓,转瞬过后,苏晋北突然开口,“林神医肯来,真是出乎我的意料。”
“医者本分而已。”林逸清神色淡淡的,看起来十分客气。
苏晋北闻言,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林神医真是妙手仁心。那依林神医来看,公主这病能治好吗?”
林逸清眸光一闪,暗暗忖度着这句话背后的含义。
片刻后,他不答反问:“苏公子觉得能治好吗?”
“我又不通岐黄之术,不敢妄自揣测。”苏晋北客气地拱拱手,笑得一派儒雅,“不过,我相信,林神医既然选择出手,手下自有千秋的,对吧?”
林逸清诧异地看着他,暗暗想着,这倒是个有趣的人。
看来,这位苏公子并不如传闻中的那么“忠心耿耿不是男人”啊!
在两人的各有心思中,很快就来到了赵沉香的寝宫。
得到允许后,林逸清跟在苏晋北后面,走了进去。
屋子里满是药味,空气污浊,处处透着一股窒息感。
床上帷幔垂落,隐约能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
似是察觉到了有人进来,她刻意压抑了咳嗽声,但还是能听出此刻正忍受的痛苦。
苏晋北走到床边,柔声说道:“公主,大夫来了。”
“扶本宫起来。”
苏晋北连忙挂起帷幔,又扶着赵沉香靠坐在床边,等一切都做完后,他才拿过一把凳子,坐在一旁。
林逸清看得目瞪口呆。
他早从探子口中得知,这个苏晋北是赵沉香的人。
但关于“谁是谁的人”这种话,该理解到什么层次上,就看个人的领悟能力了。
此刻看到苏晋北像婆子那般照顾赵沉香,他内心受到了很大的冲击。
这么任劳任怨,关怀备至,有点像小白脸啊!
许是心中的疑惑太多,他甚至顾不上赵沉香,直勾勾地盯着苏晋北,想要从那张温润如玉的脸上看出些他想要的答案。
苏晋北对此恍若未觉,脸上依旧挂着温和的笑,提醒道:“林神医,是否该给公主把脉了?”
“哦,那是自然……”林逸清也不觉得难堪,大大咧咧地走上去,边给赵沉香把脉边对苏晋北说道,“苏公子真是个人物!之前是在下唐突了!”
苏晋北:“……林神医谬赞了。”
只字不提别的事情。
赵沉香看了看两人,突然重重地咳了几下,对林逸清说道:“林神医与本宫的人认识?”
“认识,”林逸清瞥了眼眉头微皱的苏晋北,哈哈笑道,“苏公子这样能屈能伸的人物,又对公主忠心耿耿,草民可是久仰大名啊,怎么会不认识?苏公子,你说是吧?”
苏晋北脸色有些难看,垂下眸子,没有回答。
饶是赵沉香病得再迟钝,也听出了他话中的讽刺,突然收回手,冷声叱道:“林逸清,本宫敬你医术高明,才尊称你为神医。但不代表,你可以对本宫的人肆意议论。依本宫看,这病也不用看了,林神医回去吧!送客!”
林逸清暗骂自己嘴欠,连忙说道:“草民知错。刚才有得罪之处,还请公主见谅。”
令人意外的是,苏晋北居然也为他求情,“公主,我想林神医也不是故意的。眼下最重要的是您的病情,若是林神医走了,耽误了医治,可就不好了。”
赵沉香依旧沉着脸,没有立即回答。
老实讲,她并不知道给她诊治的人是林逸清,若是提前知道,肯定不会让人进门。
她本想刁难对方,使其识趣地退下,但没想到,苏晋北居然会替这个人说话。
这不正常!
许是看出她心中的疑惑,苏晋北低声道:“公主不用有太多顾虑。我虽然受了点委屈,但是绝对不能因此影响了您的病情医治啊!如今您的病,连李姑姑都没办法,更不能轻易招惹了林神医的!”
他说得诚恳而认真,俨然一副忠心为主子打算的模样。
林逸清竖起耳朵听了听,很想翻个大白眼。
他还是低估了苏晋北的不要脸。
放到后院里,妥妥就是个手段高明的争宠小妾。
殊不知,赵沉香对他的话很受用,仔细斟酌了下,才抬眸看向林逸清,说道:“林神医,本宫的病能治好吗?”
林逸清身子一震,顿时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应对,“回禀公主,现在草民尚未知道您的病情,不敢贸然下论断。”
“那就看一下吧。”赵沉香也没有再为难他,寻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好,语气低沉道,“林神医大名鼎鼎,治好本宫的病,想必也不在话下。本宫可就把希望寄托在你的身上了。”
林逸清低眉垂首,丝毫没有刚才的轻视之心,“公主谬赞,草民愧不敢当。草民的师父常说,医术无止境,饶是他都不敢轻言世间没有他医治不好的病症,草民又岂敢夸下海口?”
见他突然变得如此谨慎,赵沉香也颇感无趣,转而问道:“本宫来到金陵,就已经提前喝下了预防疫病的药,为何还会感染上?林神医,那些药可是出自你的药铺的,你可否给本宫一个解释?”
“这情况也是正常的。”林逸清眼睛都不眨一下,煞有介事道,“公主有所不知,疫病本来对人体的损伤很大,并且针对不同体质的人,会出现不同的感染反应。公主本来就身患疾病,就算喝了药,也不敢说完全不会感染的。”
赵沉香猛地拍桌子,恰好林逸清已经把完脉,便沉着脸问:“如何?”
苏晋北也插嘴,“林神医,本来公主就身患疾病,如今若是再感染了疫病,是否会对原来的病情有影响?”
这也同样是赵沉香担心的原因。
这个时候,她已经顾不得林逸清是敌非友的身份,一心想要知道一个答案。
在两人的凝视下,林逸清从容不迫地说道:“从目前的脉象来看,公主的身体很虚弱,必须要卧床静养。本来,公主就病根难除,再感染上疫病,情况十分棘手。若是先医治疫病,那肯定会有很大影响……”
屋子里一阵沉默。
过了片刻,赵沉香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反问道:“那林神医可知道,本宫之前患的是什么病?又该如何医治?”
而苏晋北倏地眯起眼,审慎地打量起她。
因为突发疾病,她的状态变得很差,没有了浓厚脂粉的遮掩,脸上的疲惫也露了出来。
唯独一双眼睛亮得惊人,精光闪闪,仿佛在算计着什么。
她这么问,明显存了打探林逸清的意思。
就是不知道林逸清会怎么回答了。
思及此,苏晋北玩味地勾唇,握着小板凳,看起了这一出好戏。
自始至终,林逸清都很从容淡定。
他朝赵沉香拱了拱手,犹豫了会儿,才道:“其实,公主不是生病,而是中毒了。”
赵沉香猛地坐直了身子,脸上的从容淡然像是被人一手撕碎,露出几分惊喜,当场急道:“你说本宫中了什么毒?”
林逸清摇头:“请恕草民医术不精,看不出公主中了什么毒。”
“林神医能看出公主中毒而非生病,本身已经比很多沽名钓誉的大夫强了。”苏晋北笑道,“假以时日,是否就能替公主研制出解药呢?”
赵沉香顿时眼巴巴地看着他。
岂料,林逸清依旧摇头,波澜不惊道:“承蒙苏公子看得起在下。只是,这毒从未见过,更别提研制出什么解药了。还请公主见谅。”
但赵沉香不死心地继续追问,“若是能知道本宫中的是什么毒,你能研制出解药?”
“草民无法给出一个肯定的回答。请公主恕罪。”
又是滴水不漏的回答。
赵沉香脸色更沉了几分,久久地盯着林逸清,似乎要从他脸上说谎的痕迹。
可不知是他伪装得太好,还是他根本没说谎,自始至终都很从容不迫。
最后,赵沉香只能沮丧道:“既然林神医都这么说了,看来老天真是不给本宫退路。也罢,林神医就先治好本宫的疫病吧!至于解毒一事,往后还有时间。”
她顿了顿,突然说道:“这些日子,还请林神医安心住在别苑里,替本宫治好疫病。”
林逸清顿时脱口而出,“公主,这不符合规矩……”
“在这里,本宫就是规矩。”赵沉香说一不二道,“本宫知道,你私下与江寒舟关系不错,为免落人口舌,你还是安心待在这里吧。万一本宫出了点什么事,说不定会连累到江寒舟呢!想必你也不想看到这样的事情发生吧?”
这已经是**裸的威胁了。
林逸清脸色骤然一沉,整个人的气势也变得冷酷起来。
但他到底没说什么,而是甩袖离去。
赵沉香冷哼一声,疲惫地靠到柱子上,讥笑道:“这个林逸清,真以为有几把刷子,就能在本宫面前放肆了。殊不知,本宫有的是治他的法子。”
苏晋北担忧道:“公主这么做,会不会不太好?万一激起了林神医的反心,在给公主治病的过程动手脚,那岂不是很危险?”
“他敢么?”赵沉香感觉自己拿捏住了林逸清的脉门,得意道,“本宫已经想好了,等下就给太子皇兄写封信,把这件事告诉他。若是本宫真有什么事,那么谋害皇室公主的罪名就会扣到他和江寒舟的身上。到那时,能够拉他们两个人陪葬,就算死了,也是值得的。”
见她主意已定,苏晋北没有再说什么,而是以煎药为由离开。
他去的是药炉。
果然在那里见到了林逸清。
他走过去,看了看四周,笑道:“林神医可有想过,会是现在这境地?”
林逸清叼了根草,不屑道:“那女人一直都这么疯疯癫癫的?”
“以前还好些,”苏晋北深吸了口气,笑得更温和,“后来,她病得越来越严重,也会经常做些匪夷所思的事情。我都习惯了。”
林逸清一脸同情地看着他,“真是难为你了。时刻都陪在一个女疯子身边,不疯也要快疯了吧?”
“这些日子,你或许可以试试?”苏晋北道,似是想到了什么,又问他,“公主这病,要治多久?可有什么大碍?”
林逸清晃着嘴里的草,饶有兴味道:“那我就要问问苏公子,希望治多久,又想治到什么程度了。外人都说我妙手仁心,其实我还很乐于助人,说不定能满足苏公子的要求。”
苏晋北眸色一深,笑意微凉,“林神医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呢?”
“听不懂吗?那就算了。”林逸清翘着腿,吊儿郎当道,“我还以为苏公子是个与众不同的人,凡事都能做到表里不一,如今看来,却是我高估了你?”
苏晋北却被气笑了。
这个林逸清,看着是个大大咧咧的,实际上却门儿清。
他搬起一边的小凳子,蹭过去,低声问道:“林神医若是不高估我,又当如何?”
“那你承认你表里不一了?”林逸清失笑,拿下嘴里叼着的草,煞有介事道,“要我告诉你,也不是不可以。但你要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你在苏家的地位如何?”林逸清像是窥探什么秘密般,神秘兮兮道,“我听说,你们苏家人,除了嫡系子弟,其他旁支的子弟都要被送进宫里,供那些皇子公主狎玩?”
苏晋北身子一僵,倏地收起脸上的笑容,罕见地露出强悍而阴冷的一面。
他久久地凝视着林逸清,见他不似说笑,许久才勾起唇角,阴恻恻道:“你说得没错。我并非苏家的嫡系子弟,被训练好之后,就被送到了沉香公主的身边。这个答案,你可满意?”
林逸清见他如此坦荡地承认,倒是吃了一惊。
那句满意,却是怎么都说不出口了。
谁想到,苏晋北像是找到了发泄口般,径自说了起来,“想必你也多少了解到,苏家在京城的存在很特殊。旁人只知道,苏家要把旁系子女送给皇子公主,以此来满足嫡系的野心。却不知道,那些旁系子女的下场有多凄惨。”
林逸清:“多凄惨?”
“无辜惨死者,数不胜数。”苏晋北似乎不想说这个问题,转而说道,“你要问我在苏家的地位如何,那可能要让你失望了。”
一言道尽其中辛酸。
林逸清沉吟了会儿,问道:“你想她死吗?”
这个她指的是谁,两人心照不宣。
苏晋北抬头,看了眼湛蓝的苍穹,笑道:“应该没人比我更想让她死。”
对这个答案,林逸清并不感到意外。
在没知道苏家的背景前,他也与苏晋北打过交道,知道这是个能屈能伸有野心的人物。
后来,又见过此人在赵沉香面前伏低做小的姿态,他更加肯定了这点。
能够舍弃男人的尊严,几年如一日地伺候着一个病秧子公主,光是这份变态的心性,就足以让人心生佩服。
来之前,他还想着该如何不声不响地下手,现在倒是好办了。
几番权衡下,他说道:“这么说来,我们暂时是朋友。这样一来,事情就简单多了。”
“你想怎么做?”苏晋北问道。
林逸清:“我既然是大夫,自然是用大夫的手段。不过,这开出来的药,还得你亲自去送,最好亲自去喂。”
“可以!”苏晋北几乎没有任何迟疑地答应下来。
林逸清却为他的果断感到十分惊讶,“你就不问问,我对那些药做什么?”
“问了,你会告诉我?”苏晋北嗤笑,“你若是尝过被人踩在脚底下作践的滋味,就不会问我这样的问题。我刚才说的,比任何人都希望她死,不是玩笑话。”
林逸清对他深表同情,拍了拍他的肩膀,径自往药炉里走去。
是以,他也没看到,身后苏晋北那诡异的笑容。
刚才的话,真假参半。
苏晋北的确很希望赵沉香死去,并且最好能死在他的手上。
因此,他根本不会拒绝送药和喂药这件事情。
但是,他也说了谎。
苏家旁系子弟不一定都下场凄惨,只要有本事,就能把那些皇子公主的势力据为己有。
这是苏家人里不成文的一条规定。
现在苏家的掌权者,就是利用这样的办法,一步步蚕食掉主子的势力,并据为己用的。
而他要走的,也是这样的一条路。
现在,他需要把赵沉香一点点麻痹,再趁此机会收服她手里的属于现太子的部分势力。
比如,那些死士;再比如,那些遍布整个东陵的暗桩。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想起不久后就能把那个人取而代之,胸口的郁结似乎消散了些。
不多时,林逸清就拿着配好的药包,丢到了苏晋北的怀里。
“这药的药性很烈,服用两日,就会有效果。接下来就看你的了。”
苏晋北握着那个药包,眼里划过一抹坚定,“放心。我肯定不会让你失望。”
说完,他就转身走出去。
突然又被林逸清叫住。
他回头,看着那人走上来,神秘兮兮道:“我再问你个问题。”
“说。”
“你跟沉香公主……怎样?”林逸清挤眉弄眼地问他。
苏晋北脸色一黑,难得的咬牙切齿,“我对病秧子不感兴趣。”
林逸清故作高深地哦了一声,目光放肆地打量着他全身,“这么说来,还是没开……”
“你闭嘴!”
苏晋北冷声喝了句,黑沉着脸,拂袖而去。
身后,林逸清笑得停不下来。
回去后,苏晋北特意煎好药,端到了赵沉香的床前。
闻到那苦涩的药味,赵沉香虚弱道:“药煎好了?”
“对,公主起来喝吧。”
苏晋北把药晾了晾,稍微凉了些,才扶起赵沉香,喂她喝药。
盛着浓黑苦涩的药汁的勺子慢慢送到赵沉香的嘴边,眼看着就要粘上那两片苍白干裂的唇瓣,他的手却突然被抓住,勺子再也无法前进一点。
苏晋北心头一紧,转而看向赵沉香,故作不解道:“公主,您这是做什么?”
“这药是谁煎的?”赵沉香问。
苏晋北神色不变道:“这药是我煎的。公主可是觉得哪里不妥?”
赵沉香凝视着他,双颊没了脂粉遮盖,透出几分刻薄。她的目光冷静得像一潭死水,又带着几分难以言喻的死寂。
下一刻,却见她抓住那把勺子,调转了方向,递到了苏晋北的唇边,命令道:“你先试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