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寒舟顺着她的视线看下去,没发现什么奇怪的地方。
他不禁问道:“你刚才看到了什么?居然被吓成这样?”
“没事。”
顾晏摇头,垂下眼睑,把茶杯放好,又拿出帕子擦拭掉手上的茶水。
自始至终,她的动作沉稳大方,模样又很乖巧,仿佛刚才的失态只是一种错觉。
江寒舟若有所思地看着她,问林逸清,“这一次朝廷派出的议和大臣,都有谁?”
林逸清顿时掰起手指头数起来,“人也不算多,但都是比较重要的人物,主要的就是周洪章太傅和项驸马,然后就是礼部侍郎曾博,丞相府嫡子白文广,还有一些礼部的小官。江大爷,你一个跟犯人打交道的,问这个干嘛?”
江寒舟听到某个名字,眸光一闪,心中有了几分了然。
他问,“白文广不是才刚入朝堂?怎么也来了?”
林逸清道:“据说,这个人是周洪章太傅亲自选的。你也知道,周太傅素来有爱才之心,而这白文广学识也不错……”
“就一斯文败类吧?”顾晏弱弱地道。
“他才华也算出众……”
“也就能写写所谓的退婚书……”某人吸了口羊奶,补充道,“不登大雅之堂。”
林逸清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劲儿,试探着问她,“顾二小姐,你认识他?”
顾晏抬起小脸,明明是简单的凝视,却无端流露出几分看傻子的意味。
“林神医,他是我前未婚夫,你说我认不认识?”
林逸清:“……”
许久之后,他终于吐出一句话,“果真是个背信弃义的斯文败类!”
顾晏闻言,满意地点头。
但下一刻,她却笑不出来了,“可是,我看这个白文广,虽然年轻,也不简单,日后估计会仕途坦荡,前途无量啊!除了眼瞎和脑子不好使之外,也算是傻人有傻福。”
顾晏心中陡然一沉,小脸儿瞬间覆上了一层寒霜。
或许,用阴阳眼看到的,的确如此。
她还记得,前世白文广退婚后,又娶了顾眉,背靠丞相府,又有江平侯府、苏家和宫里丽妃娘娘这三方人马明里暗里的支持,一路青云直上。
更有甚者,他在朝中的声望,直逼江寒舟这个御前红人。
但她知道的,不仅仅是这些人前的荣耀,还有白文广背后足够变态的手段。
人前,他是翩翩佳公子,但暗地里,却经营着一条常人不能触及的黑色产业——
贩卖三到十岁的孩子!
正因如此,她的宝儿才会遭遇那么多灾难,才会造成楚王府的覆灭。
前世今生,她最恨的人里,苏晋北排第二,但白文广肯定排第一。
察觉到她周身散发的冷意,江寒舟瞪了下林逸清,对她说道:“你不用担心。那不过是个依靠父辈的人,坦不坦荡都还另说。”
孰料,顾晏却更担心了。
林逸清见状,顶着某人如刀般锋锐的视线,也安慰起她,“顾二小姐,他说得没错。不过是个跳梁小丑,没必要放在心上。在江大爷面前,一句话就能决定他的生死……”
他本意是想安慰安慰顾晏,却没想到,越安慰,结果越不如人意。
那张过分好看的脸上愁云密布,饶是蹙眉垂首,也自有一番楚楚风情。
可是,江寒舟更愿意看到她展颜欢笑的明艳模样。
他柔声道:“若是你看他不顺眼,我就找个理由,把人关进大理寺!”
“主子,你这是公权私用。”白青提醒他。
顾晏也反应过来,咬着竹管,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江大人说笑了。自从退婚后,我与他,就是陌路人。他是才华出众还是仕途坦荡,都与我无关。”
说完,她就放下奶杯,借口如厕,暂时离开。
江寒舟看着她纤瘦的背影,心里忽然有些不舒服。
他对白青说道:“你去查查,那姓白的,跟她有什么关系。”
“不去!”白青摇头。
江寒舟挑眉,“你说什么?”
白青委屈巴巴地说道:“主子,她不是属下的媳妇……”
话没说完,就被林逸清拖了过去。
……
却说,顾晏离开雅间后,并没有真的去如厕,而是去了隔壁的店铺。
她让半夏去买了几串小炮仗,又穿过酒楼后方的巷子,停在了几个小乞丐的面前。
她一手拿着一个馒头,另一手提着一串小炮仗,笑吟吟道:“想吃馒头吗?”
“想。”
那几个小乞丐吞了吞口水,馋得慌。
他们好久没吃过馒头了!
顾晏指着那串小炮仗道:“你们帮我做点事,我就请你们吃馒头,如何?”
几个小乞丐想也不想就点头。
不多时,顾晏才带着半夏,从巷子里出来,拐个弯,就坐在了街边卖混沌的小摊上。
这里是白文广等人的必经之路。
开道的锣声越来越清晰,不一会儿,街上的百姓被挤到了两旁。
白文广骑马在前,面容俊秀,眉眼含笑,有几分策马金陵的春风得意。
就在这时,前方道路上,几个小乞丐从侍卫的胳膊底下钻出来,提着几串小炮仗,泥鳅般躲过了侍卫的魔爪,甚至还挤到了白文广的马屁股后面。
白文广看到那红色的小炮仗,顿时眉心一跳,还没停下,耳边突然炸开一声爆响。
是炮仗的声音!
他最怕炮仗了!
他身子一抖,下意识地勒紧了马缰,骏马长嘶,撒开蹄子往前狂奔。
那几个小乞丐纷纷把手里点燃的小炮仗往前一丢,滑不溜秋地钻进人群里,硬是没让随行的侍卫抓住。
“少爷……少爷快停下……”
白文广脑海里还有炮仗声在噼里啪啦地炸开,自然没听到侍卫们的呼喊。
他整个人像是失了魂魄般,手里死死地扯着马缰,一脸紧张地趴伏在马背上。
由于衙门官差提前开道,一人一马只在主街上狂奔,并没有伤到两旁的行人。
那些侍卫们正要松口气,冷不防看到前方拐角处驶出一辆马车,脸色齐齐大变。
却听砰的一声,一人一马撞上了那辆马车,车身倾斜,车盖被相撞的力道掀开,一道人影被狠狠甩了出去,又跟破布一样被摔在了地上。
“啊——”
“死人了死人了!”
“这位大人杀人了!”
周围的百姓齐齐尖叫,纷纷捂上眼睛,不敢去看这血腥的一幕。
“云纱——”
耳边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车内爬出一个人,朝着不远处鲜血淋漓的人狂奔而去。
当看到自己的女儿面目全非气息全无,杜老爷又大吼一声,双目赤红地看向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白文广耳朵里终于清静,此刻回神,周围却静得有些过分。
他环顾四周,却发现街上的人都恶狠狠地瞪着自己,空气中似乎飘浮着一股血腥味。
不远处蹲着一个人,此时正双目喷火地盯着自己。
如果眼神能杀人,他估计早已被碎尸万段。
他心头一紧,被侍卫扶下马,颇是不安道:“这、这是怎么回事儿?”
随行的礼部侍郎曾博策马赶了上来,当看到现场这一幕时,整个人也被吓了一跳,急急忙忙地跑上去问:“白少爷,你没事吧?”
虽然他是礼部侍郎,但早年曾得到过白丞相的提携,对白文广的态度也很恭敬。
白文广强忍住心头的恐慌,指着不远处的杜老爷父女,颤抖着嘴唇道:“曾侍郎,我……我好像杀了人了……”
曾博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脸色惨白了几分。
但他很快就稳住心神,摇头道:“不!白少爷,这跟你无关!是这刁民驾车冲撞了你,你一时没反应过来……他们是自作自受!”
“真……真的?”白文广扭头看他,眼里有不加掩饰的害怕。
曾博按住他的肩头,找到了说辞,他也没那么紧张,又强调了一遍:“真的!白少爷,此事与你无关!就算到了公堂上,也只是刁民作祟……”
他的话,似乎有安定人心的力量。
白文广听了,也彻底回过神,目光里透露着一丝阴狠,“你说得对。这跟我无关。”
他刚才是糊涂了!
先是被炮仗吓得失了魂,又突然看到自己撞上马车致人死亡,才一时失了理智。
这会儿,已经理清了其中的利害关系。
曾博看到他又恢复了常态,顿时抬起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朝杜老爷走过去。
当看到地上那一滩脑浆和鲜血混合的污秽之物时,他倏地移开视线,对杜老爷说道:“你是何人?为何阻拦朝廷大臣的仪仗?”
杜老爷跪在地上,听到这话,倏地抬起头,目光幽幽似是泛着绿光,说不出的瘆人。
被这目光一瞪,曾博心中涌出一股恐惧,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
顾晏混在人群里,从一开始看到杜老爷的惊讶,再到此刻对白文广等人的嘲讽,心思更是跟着转过千百回。
她静默了片刻,转身离开。
刚推开雅间的门,林逸清便打趣她,“顾二小姐,你们姑娘家如厕都要这么久?”
顾晏瞪了他一眼,也没回答,乖巧地坐了回去。
半夏连忙给她递来奶杯。
她刚要张嘴,脑海里蓦地想起刚才看到的血水,顿时把奶杯推得远远的。
林逸清诧异地看着她,好一会儿后,才问:“顾二小姐,你戒奶了啊?”
“不是,”顾晏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便问他,“你们刚才在说什么?”
“出大事了!”林逸清对她说,“刚才丞相府那位白少爷的马儿受惊,当街与一辆马车相撞,直接把车里的人撞飞了……”
顾晏缩了缩脖子,惊道:“那人呢?”
“死了呗!”林逸清摇摇头,“这当街横祸可真是闹大了!现在下面正一团糟呢!”
顾晏搅了搅手帕,看向江寒舟,轻声细语地问道:“江大人,按照本朝律例,像这种情况,应该怎么做呀?”
江寒舟道:“按理说,杀人应该偿命。但若是无意伤人,可酌情减免。”
林逸清又接上他的话,“这个白文广,可是白丞相的独苗。死罪一免,又有他那个丞相老爹暗中打点,最后极有可能是不了了之。”
“这等杀人凶手,怎么能不了了之?”顾晏握拳,眼睛却不自觉地瞥向江寒舟。
江寒舟却笑了,“顾二小姐想要本官怎么做?”
“江大人的意思,我有点听不懂,”顾晏低下头,怯生生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又岂是我能干涉的?不过,我相信大人公正不阿,一定会秉公办理的。”
尽管这么说,但她心里十分惴惴不安。
本来,她的用意是捉弄下白文广,让他刚来金陵就受一点教训。
但在看到那一场当街横祸时,突然生出一种大胆的想法——
她想用杜云纱这个恶人的命,来让白文广这个歹毒之人受到最重的惩罚。
也不知道,江大人有没有理解她的意思?
她抬起头,冷不防撞入那双深邃的眸子,身子忍不住一抖。
江大人的眼神好可怕,总感觉自己心里的那点小九九都被窥探到了!
越想,越心虚,她到嘴边的话也不得不咽下去。
林逸清没察觉到两人之间诡异的气氛,指着楼下的动静道:“这个杜老爷十分疼爱自己的女儿,我听说在杜云纱只剩下一条命的情况下,还每天请大夫给她治疗。如今被撞飞惨死,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那又如何?”江寒舟收回视线,神色淡淡的。
林逸清却神秘兮兮道:“议和大臣刚来到金陵,还没处理正事,就已经闹出这种事情,后果可是非常严重的。江大爷,我们也去凑凑热闹?”
“不去。”他没那么大的好奇心。
林逸清不理他,自顾自去问顾晏,“顾二小姐,你去吗?”
顾晏点头,她想去。
“那我跟你……”
“一起去。”江寒舟看着顾晏,“我觉得,多出去走走,有利于伤势恢复。”
林逸清:“……”
有你这么双标的吗?
……
而此时,楼下早已围了一圈人。
杜老爷的车夫早在出事时,极有眼力地跑去衙门请人。
来的是衙门的捕头张远,为人仗义,最爱打抱不平。
当他向周围的百姓了解到白文广当街纵马行凶杀人,二话不说就带着一帮捕快冲上来,想要把白文广带回衙门。
白文广脸色铁青地站在原地,捏着拳头,一言不发。
曾博却已经跳出来,怒喝:“无知刁民!你可知道你要抓的人是谁?”
张远一脸正义:“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公子既然害死人,就要带回衙门处置。”
曾博怒道:“他可是京城来的议和大臣,耽误了议和正事,你们有几个脑袋能担待的?”
张远手一挥,身后的跟班顿时涌上去,把人团团围住,“小的不知道这些事情。但在衙门办事,就要对得起百姓。无论是谁纵马杀人,都应该下狱审问。”
曾博被这油盐不进的捕头气得怒发冲冠,“你……你怎么敢……”
“张捕头,你可要为我做主啊!”
杜老爷哭得撕心裂肺,朝张远重重地磕起头来。
他本来想带女儿出来走走,谁能想到,坐在车里都突遭横祸。
只一眨眼的功夫,他就与女儿天人永隔,这无异于要他的命。
这事儿,若是放在以前,他可能还会顾忌着这些所谓“议和大臣”的身份,但自从家破人亡后,他就没了那么多的忌惮。
就算是赔上一条命,也要为自己的女儿讨一个公道。
张捕头心怀满腔正义,义不容辞道:“杜老爷请放心,我们定会还你一个公道!”
说着,就亲自冲上来,扣住了白文广的胳膊。
他本是个粗人,一双手如铁钳般,力气大得惊人。
白文广精于算计,却也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
两只胳膊被他这么一抓,一张俊秀的脸顿时白了几分。
曾博又叫了起来,“放肆!简直是放肆!你们居然敢这么对丞相府的白少爷!”
白文广却咬着牙,冲他摇头道:“曾侍郎,稍安勿躁。正事要紧,但此事也要有个交代。就让我随张捕头走一趟衙门吧!”
转瞬之间,他已经想清楚了。
眼下众目睽睽,就算是为了他和丞相府的名声,他也不能就这么离去。
这一趟衙门,是必须走的。
但去了衙门之后,一切还不是由他说了算?
整个金陵,应该还没有哪个官儿敢为难他的!
曾侍郎却急了,“白少爷,事情没你想的那么简单。议和事关重大,你不能沾染上这些肮脏的事情啊!若是被西凉的人知道,你还怎么参与议和大事?太傅那边都不好交代……”
“我意已决,你派人去跟太傅说一声,等我处理完就去跟他汇合。”
白文广想得很清楚,摊上这事儿,不管他怎么做,都是一个错。
为今之计,只能事急从权了。
顾晏一行人混在人群里,也跟到了衙门。
金陵的知府大人王智正在后堂里喝茶听小曲儿,甫一听到白文广惹上了人命官司,登时从藤椅上蹦起来,一把甩开唱曲儿的姑娘,手忙脚乱地穿好衣裳,紧急升堂。
当看到站在堂下的白文广时,他身子一抖,差点没趴在公堂上。
而杜老爷已经哭了起来,“知府大人,这歹人当街撞死草民的女儿,实在是丧尽天良!请知府大人为草民做主,让这恶人以命偿命!”
王智一拍惊堂木,怒道:“怎么回事儿?”
曾博连忙道:“王知府,本官与白少爷奉命来金陵,与西凉使臣商讨议和大事。谁想到,刚进城,这刁民驾车冲撞了仪仗,又把杀人的罪名扣到我等头上。还请知府大人明察。”
王知府看了眼白文广,对杜老爷说道:“杜老爷,你是不是弄错了?你女儿本来就已经只剩下一条命了,这下突发意外身亡,本官也为你感到痛心。但痛心归痛心,你怎么能把杀人的罪名扣到无辜的人身上?”
一听这话,杜老爷就知道他要做什么,当即怒骂道:“王智!你难道要包庇这杀人凶手?杀人就是杀人,那么多百姓都看见了,岂由你肆意颠倒是非黑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你还敢为这个杀人凶手狡辩?”
王智狠狠拍下惊堂木,厉声喝道:“放肆!公堂之上,岂容你撒野?给我跪下!”
杜老爷不仅没跪,还挣脱了衙役的钳制,继续骂道:“王智,你身为金陵知府,却不顾百姓的死活,不管事情的真相,生怕别人不知道你们官官相护吗?”
王智被他说得无比心虚,额头直冒冷汗。
之前,他买官走的是白丞相的路子,也相当于是丞相的人。
白文广就是他的小主子。
他没脑袋去给白文广定罪,但也不想被金陵百姓戳脊梁!
正僵持间,白文广却拱拱手,对王智说道:“知府大人明察。我之所以会当街纵马,并非有意为之,而是被人设计、陷害了。”
王智心神巨震,连忙问:“怎么说?”
白文广:“当时,我们刚进城,突然窜出一队小乞丐,朝我的马儿放炮仗。马儿受惊,才会酿成这惨祸。若是能找到那几个小乞丐,一切都真相大白了。”
王智大喜,“竟然是这样!张捕头,你还不赶紧去找那几个小乞丐?”
张捕头对他的懦弱很不屑,但还是道:“知府大人,在出事的时候,小的已经派人去找了。但金陵城那么大,还未找到他们……”
王智忽然松了口气,摆摆手,“既然找不到人,那就等找到人再说。就这样吧……”
顾晏躲在人群里,从头听到尾,眉头皱得紧紧的。
听王智的意思,就是要不了了之了。
但她的目的还没达到呢,怎么可以轻易揭过?
她看向江寒舟,却见对方一派坦然地坐在轮椅上,根本就没有插手的打算。
突然间,她眼里划过一丝狡黠,伸手扯掉林逸清的荷包。
然后,她拍了拍林逸清的肩膀——
“啊——”
林逸清一扭头,就看到那久违又瘆人的骨架,登时吓得毛发竖起,尖叫一声,想也不想就蹦到公堂上。
突然冒出个这么人物,公堂上的争执立即停止。
当认出他是谁时,杜老爷一喜,很快就在人群中找到了江寒舟,朝他重重磕头。
“江大人,求您给草民做主!”
众人的视线齐唰唰地看向江寒舟。
江寒舟对此恍若未觉,只是转头看着顾晏,一手托腮,一手把玩着腰间的玉佩。
当看到她使劲儿低着头的心虚模样时,他心里是既无奈又有几分好笑。
这小狐狸,坑他的本事真是层出不穷!
白文广一看到他,眉心一跳,心里开始不安起来。
江寒舟是大理寺卿,掌全国刑狱之事。
一旦这案子被他插手,他能全身而退吗?
王智也吓了一跳,连忙从公堂后跑出来,谄媚笑道:“江大人,您怎么来了?”
“听说这里出了人命,过来看看。”江寒舟暂时放弃找顾晏算账的打算,让白青把自己推到公堂上,道,“知府大人处理即可。本官就看看,不打扰你的断案。”
王智却要哭了。
在大理寺卿面前断案,他还没这个胆儿!
“江大人,既然您来了,倒不如您来审理此案?”
江寒舟却道:“那多不好意思。”
王智却强撑着笑脸,让出了公堂的位置,“麻烦您了。”
说完,他就站到一旁,装死。
江寒舟拍了拍抱着头几乎要缩成一团的林逸清,让白青提着他的后衣领,先行离开。
而他扫了一圈,神色沉沉地道:“刚才本官也听了一些,此事既然与白少爷脱离不了干系,那就按照本朝律例,委屈白少爷去牢里待一下了。”
白文广忙道:“江大人,这一切都是误会,我是被人陷害的……”
若是之前王智来审理此案,那他还不放在心上。
他知道,王智是他爹的人,不会拿他怎么样。
可江寒舟就不一样了。
这尊大煞神,当年在京城的手段让人闻风丧胆,连他爹都不敢轻易招惹。
在他手上的犯人,不死也脱一层皮。
他必须要在没定罪之前,把自己摘出来。
江寒舟却问道:“你既然说是误会,可有证据?”
白文广被噎了一下,面色白了又青,“那几个小乞丐……”
“小乞丐没抓到。”
张捕头最是看不惯这些为非作歹的权贵公子,连忙堵住他的话。
王智瞪了张远一眼,急道:“江大人,下官觉得,既然那几个小乞丐没找到,就不能给白少爷定罪。此事不如先放一放?更何况,白少爷来金陵,身负要务,若是耽误了大事……”
他没敢说,但隐含的意思却已经很明确。
江寒舟斜了他一眼,“既然知府大人已经有了决断,不如本官这位置给你让出来?”
“不,不敢……”
王智吓了一跳,低下头,明哲保身。
江寒舟暗自冷笑,转而看向白文广,薄唇轻吐,字字冰冷如雪珠,“既然白少爷涉嫌纵马杀人,按照本朝律例……”
“江大人!”曾博却急了,二话不说就打断他的话,“江大人,事有轻重缓急,白少爷也在本次议和大臣之列。若是因为此事,耽误了议和,回头陛下问起来,谁能担待得起啊?”
江寒舟却笑了,“你的意思是,让一个杀人嫌疑犯代表我东陵国去跟西凉人议和?”
曾博大惊,额角直冒冷汗,“这……这白少爷还未定罪……”
“没定罪,就是嫌疑犯,你不否认吧?”江寒舟皮笑肉不笑道,“本官自然知道,与西凉国的议和事关重大,容不得有一丝错处。白少爷遇到这种事,本官也十分可惜。但这并不能掩盖他身上背负着一条人命的事实。若是让西凉人知道,咱们朝廷派出这样的人与他们谈判,又会怎么嘲讽朝廷、嘲讽陛下?若是陛下问起来,你又有几个脑袋能担待得起?”
话语最后,竟是把曾博的话还给了他。
关键是,这还说得很有道理,让人找不到任何反驳的地方!
曾博脸色惨白,没敢再说一句话。
白文广整个人如置冰窖,听完这些话后,猛然意识到——
最好的办法,竟是从议和一事中抽身而出,才能避免被陛下责罚!
但一想到滔天功劳就这么离自己远去,他心里颇是不甘。
偏偏,他还怨不得别人。
江寒舟眼里划过一丝鄙夷,面上却一派正直不阿,“想来,曾侍郎与白少爷也知道,如今最好的办法是什么。既如此,那就按照律法行事吧!”
白文广心中暗恨他的多管闲事,但眼下还不得不去感激他,只差没呕血了。
他咬咬牙,压下心头的不甘,佯作叹服道:“江大人言之有理。在下一定会配合大人办案,也希望大人能还在下一个清白。”
江寒舟可有可无地嗯了一声,上扬的眼角处处彰显着一股不屑。
就这,还前未婚夫?
简直是连那小狐狸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
倒霉的白文广根本想不到,自己被英明神武的大理寺卿公权私用整了一把!
事情暂时告一段落,百姓也很快散去。
江寒舟刚上马车,就见里头规规矩矩坐着的小身影,一时唇角勾了勾,坐在了她的对面,慢条斯理道:“满意了?”
“啊?江大人,您在说什么?”
顾晏对着手指,乌溜溜的眼睛一眨一眨的,可爱得一塌糊涂。
江寒舟哼了一声,弹了下她白皙的脑门,伸出手,“把东西交出来。”
顾晏委屈地瘪瘪嘴,从袖中掏出一个荷包,放到他宽大的手掌里。
“人,我已经关起来了。不会那么快就放出来的,你大可放心。”江寒舟道。
顾晏眨巴着眼,按住快要翘上天的尾巴,脸上一派天真无邪,“大人,这到底是官场上的事,你没必要跟我说这些的。”
“那是谁,故意抢走林逸清的荷包,逼得我不得不现身人前?”
一开始,他只想安静地看戏。
不管是白文广,还是杜老爷,他都没有多管闲事的意思。
但如果她想管,他也不介意出手管一把。
更何况,他对那个所谓的“前未婚夫”颇是不喜,只当是公权私用泄私愤了。
顾晏勾起唇角,笑得一脸乖巧,“大人不愧是大理寺卿,连断案都如此神速。那你打算接下来怎么做?”
江寒舟指腹在荷包上摩挲着,闻言便挑眉看她,“你想我怎么做?”
顾晏还心虚着,没敢对上他的视线,只是轻声细语地说了起来,“我觉得,是否可以借此机会查个清楚?那杜老爷也是可怜,倒不如还他一个公道?”
江寒舟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我怎么记得,你跟杜老爷的女儿水火不容的?”
“那是你记错了。”坚决不承认。
江寒舟好笑地摇头,眸底深处藏着一抹微不可见的宠溺,“单靠一条纵马杀人嫌疑罪,定不了他的罪。但是你放心,在我没有查出结果前,没人能从我手里要人。到了我手里的案子,是否脱罪也只能由我来决定。”
顾晏闻言,顿时松了口气。
她想了想,忽而试探性地说道:“大人,倒不如,你去查一查白文广这个人?我看他倒是有点像斯文败类的样子,说不定还能查到些什么呢?”
她记得,白文广不仅暗中贩卖儿童,还掌握着白丞相的情报势力。
金陵就是他的其中一个据点。
若是能查出点东西,倒也不枉费她这番设局。
许是她的态度过于诚恳,江寒舟沉默了会儿,到底还是点了头。
一路无话。
不多时,马车停在了江平侯府的大门口。
顾晏刚掀开帘子,却见一团五颜六色的肥球冲过来,堪堪在她面前刹住脚步。
她顿时被吓了一跳,本能地跳下车。
一落地,却发觉了不对劲儿。
站在自己跟前的人,像一只五彩斑斓的孔雀,衣服用的是上好的天蚕丝,只是花色众多,赤橙红绿青蓝紫,又像是把彩虹穿在了身上。
那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面容俊美,在彩虹色的衬托下,那张脸丝毫不逊色。
看到顾晏跟江寒舟同乘一车,他的神色变了几变,从一开始的惊讶、嫌弃,到最后满满的敌意,毫不掩饰地表露在脸上。
他看向江寒舟,问道:“师兄,这人是谁?”
“顾二小姐,未来的楚王妃。”林逸清插嘴。
不知是不是顾晏的错觉,在听完林逸清的介绍后,那“彩虹弟”脸上的嫌弃更浓了几分,目光像是浸了寒霜,一寸寸地渗进她的肌肤,教人不寒而栗。
片刻后,他无比鄙夷道:“就这样的人,也配当楚王妃?陛下是眼瞎了吗?”
顾晏:“……”
陛下眼不眼瞎,她不知道,但她知道这个彩虹弟的胆子不小!
竟然敢说出这么大逆不道的话?
半夏见不得别人诋毁自家小姐,当即顶撞了回去,“我家小姐聪明美貌,为何当不得楚王妃?楚王都没有意见,你一个不相干的人,在这里叭叭叭什么?”
彩虹弟脸色的嫌弃几乎要满溢而出,却对顾晏嗤道:“身为下人,不知尊卑,足可见你这做主子的也没有当家主母的气度和魄力,将来如何能执掌一府?楚王娶了你,估计要被气得从地底下爬出来吧?”
半夏气得双手叉腰,“我家小姐执掌的又不是你的府,你瞎扯什么?”
彩虹弟却懒得跟她辩解,只是看向江寒舟,说道:“师兄,这个女人,我不满意。”
“啊,小姐奴婢忍不了了……”
半夏撸起袖子就要冲上去干架,被顾晏拦腰抱住,柔声安慰了几句,这才对那位彩虹弟轻声说道:“这位小公子,你满意不满意,楚王未必知道。但我知道,如果你再大放厥词,陛下就要对你师兄格外不满意了。”
彩虹弟倏地回神,捂住嘴巴,又四周看了看,气道:“你在威胁小爷!”
“我没有,我不是,别瞎说啊!”顾晏手指绕着头发,一脸无害。
彩虹弟扫了她一眼,嗤笑道:“你身子单薄,不好生养,如何配得上楚王?”
顾晏却笑得一脸灿烂,“这世上最好生养的就是母猪了。楚王要娶的是王妃,可不是母猪。不过,我看小公子耳门色黑,想必肾气大亏,将来为了子嗣着想,倒是可以娶上一猪圈的母猪,延续子嗣。”
彩虹弟气得咬牙切齿,“……你牙尖嘴利,言语粗鄙,难登大雅之堂。”
“大雅之堂是什么堂?”顾晏眼波流转,又笑了,“我只想登楚王府的堂。”
说完,她给江寒舟福了福身,带着半夏回了府。
彩虹弟看着她的背影,当场跳脚。
啊啊啊啊啊气死他了!
这个女人怎么这么讨厌?
江寒舟也下了车,看也不看他,自顾自地进了府。
林逸清摇摇头,也跟了上去。
于是,大门口只剩下彩虹弟一人。
等他回过神,大门已经关上。
他也急了,立即去拍大门,又大喊了好几声。
门房刚拿了半夏的一百文钱,此刻已经彻底耳聋,也没给他开门。
一想到这是他最亲爱的半夏小姐姐送的钱,那抵着房门的力气似乎又大了几分。
到最后,彩虹弟不得不爬墙跳进了江寒舟的院子。
……
回到自己的院子后,顾晏用过晚膳,就老老实实地待着做奶杯。
期间,半夏出门了一趟,又带回了文竹的一封信。
信上写的是,陆长风已经答应了她的要求,每年给她分金满堂三成的利润。
她简单看了一眼,就丢在了桌上,“文竹先生还说了什么吗?”
半夏想了想,说道:“文竹先生说,金满堂的三成利润,以后都会在年底结清。同时还想问小姐,您是支取银子还是银票?”
顾晏想了想,“让他们存到钱庄里吧。”
半夏点头,“文竹先生还说,水仙儿姑娘已经归还回去,请小姐小心。”
听完,顾晏倏地坐直了身子,“他真这么说?”
“是的。”半夏颇是好奇道,“小姐,水仙儿背后难道还有人吗?”
顾晏脸色变得凝重起来,“既然他这么说,那应该是有靠山的。而且,还是很了不起的人物。他应该是要提醒我,对方极有可能知道,是我破坏了他们的计划。”
“那怎么办?”半夏急得团团转。
自家小姐只是个养在深闺里待嫁的弱女子,若是对方不肯善罢甘休,那她们岂不是任人宰割?
顾晏安抚住她的情绪,想了想,又问道:“江大人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