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歌楼上下三层，装饰奢华，这寒冬时节不知从哪里运来些盛开花朵，竟是日日花团锦簇，配着艳丽的锦绣地毯，到处洋溢着与时节不符合的热闹感。
即使楼外大雪纷飞，街道上早已堆满了一指深的积雪，这小楼中依然是香艳旖旎，这漫天飘飞的大雪却是挡不住人们寻欢作乐的兴致，客人、小厮、姑娘在楼中川流不息，**子左右逢源，迎来送往，好生热闹。
小楼中央是一方形舞台，楼中那些有闲暇的姑娘每天便结伴在舞台上献唱，鼓瑟相合，笙箫齐鸣，此时再有佳人玉喉轻启小唱一曲，情调自然而然就有了。不过像是宋羽这样卖艺不卖身的清倌人，燕歌楼中还真就仅此一例，余人或者想尽快攒够赎身的银两，或者期盼更加富足的生活，反正能保持一颗淡然之心在这燕歌楼中整日仅靠献唱拿客人赏银的，也就宋羽一人而已，偏偏她琴曲双绝，名声在外，往日没少受赏，如此一来倒是让一些人暗中嫉恨上了。
此刻这舞台上正有一名鹅黄衣裙女子，姿色秀丽，妩媚娇艳，双手食指按在瑶琴琴弦上，右手轻抬，一连串叮咚乐声如泉水流泻，吸引了众多客人的目光，她四顾轻笑，百媚丛生，只是真正熟悉她的人就会发现她眼底深藏一抹哀色，似是兔死狐悲的伤感。
此刻楼中气氛融洽而暧昧，种种欲望混在谈笑声中酝酿出别样意味，今夜大概又有大笔雪花银流入燕歌楼，**子笑的合不拢口。
直到二楼忽然传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嘶吼：“来人啊！杀人啦——”
这声嘶吼犹如在平静的湖水中扔下了一块巨石，将其乐融融的气氛撕扯的半点不剩，人们下意识的停下脚步转眼望去，就见二楼角落一间不怎么起眼的屋里跑出个头发散乱，神色惊惶的青衣女子。
**子从惊讶中回过神来，看着周围客人们不悦的神色，牙都快咬碎了，急忙上前将跑下楼的姑娘一把扯住，低声吼道：“小蹄子你喊什么喊，搅了客人兴致你担当得起么！”
罗彩云被**子这么一吼顿时清醒过来，连忙抓住她的袖子喊道：“吴妈，有……有人闯进来了！”
这声喊叫却是依然不曾收敛，声调高亢，将**子气的恨不能给她两脚，但是话里的意思却是让她顿时将目光转向了那二层边缘的房间，楼中听到这声喊的人也是齐齐转头看去。
就见一个身上穿着破旧小袄的阴冷少年忽然现身，手上还拖着个人事不省的丫鬟，就这么扯着她的头发硬生生从二楼楼梯往下走，那身体与木质楼梯碰撞的声音让人骨头隐隐作痛。
**子愣了片刻，忽然就这么笑了出来，燕歌楼开张这么多年，不是没有人来惹过事，只是如果真的怕事，解决不了冲突，这青楼也就不会屹立不倒，并且广进财源。
她笑容一敛，手中团扇挥舞，夹杂在人群中的四名打手立刻拨开人群往那正自往下走的少年围去。
李晋看着几人围过来，每一人都需要仰视，眉头微皱，却是觉得再拖下去找到宋羽的希望就更加渺茫了，他停下脚步，将昏迷的丫鬟留在楼梯上，伸手指了指其中一名彪形大汉，而后摊开手掌，招了招手。
被一名乳臭未干的小子指指点点，当面挑衅，这大汉嘴角的冷笑立刻换成了恼羞成怒的愤然，他急冲几步，脚下一踏，跃至半空，跟李晋脑袋差不多大的拳头带起一阵罡风猛地砸下去，整个人如豹跃狼突，其压迫感即使站在旁边的人都忍不住退后几步，拳风激荡，将繁花都扫落一地。
“天罡七重，没想到这小小燕歌楼中竟然有这等高手坐镇，”二楼栏杆边一名身着狐裘的贵公子捋着鬓边长发，神色间颇有些讶异，当他将目光转向其余三人，神色不禁凝重起来，怪不得燕歌楼生意如此之好，看来背后的势力不容小觑，天罡七重，在江湖上也算是一流高手，等闲十几名武夫近不了身，如果另外三人也是这个实力，倒是让人有些好奇燕歌楼的东家到底是何人，能让这四人甘心做了打手。
只是看那毛头小子的很是镇定，神色间很明显有些不耐烦的迹象，这样子落在出手的彪形大汉眼中更是恼怒不已，他口中厉笑一声，全身罡气统统凝聚到拳上，拳风中隐约现出豹首模样。
“百兽拳谱中的豹拳，好深厚的罡气，竟然有化形迹象。”客人中一名身着劲装的男子点头赞到，他是吕氏武馆的武师，见闻广博，此拳一出他便已经不忍心再看，只是之后的一幕却是让他登时愣住。
“这是？”那罡风激荡的一拳形成无形气劲将周围人推开一圈，如此霸道迅猛的一拳当头，少年却是不耐烦的抬手轻飘飘的挡了下来，拳风中的豹首哀鸣一声不见了踪影，彪形大汉更是在这诡异的僵持中额头冷汗直冒。
“你就这点本事？”李晋漠然看着这挡路之人，小手一把抓住大汉三根手指，当下用力一掰，只听“咔咔”几声，骨碎筋折，大汉抱着手指哭天抢地的哀嚎起来。
李晋抬眼望去，寻找那跑掉的“小姐”，眼前却又出现一名干瘦老者，这老头鼠须寸目，看上去有些猥琐，此刻点头哈腰的站到李晋身前，抱拳问道：“小兄弟好本事，不知来此有何贵干？”
“找人。”
“呃……找谁？”老头片刻回过神来，很是和蔼的问道。
“找……好胆！”李晋刚将视线往周围挪开，却见这刚才还和颜悦色的老头并指如勾，三指如鹰爪朝他的脖颈袭来，笑容阴森。
李晋心中焦急宋羽去向，一时不察被其偷袭，三指如铁钩，竟有火烫之感从脖颈间传来，幸而佛衣护体，只蹭破些皮，他头一低用下巴将这老头的手夹住，双掌齐出，接连印在老头右手臂上，这枯瘦的手臂顿时变作青紫，眼看白骨突兀，却是已经废了。
老头抱着手臂尖叫起来，李晋却是嫌他聒噪，抬手一巴掌扇在他树皮样的老脸上，这老头顿时如滚地葫芦，飞出几丈外砸进人群中，眼看是没了声息。
剩下两人对视一眼，悄然后退，重新缩回了人群中。
李晋边走边找，周围人避之唯恐不及，眼前这乳臭未干的毛孩子如煞星一般，沾上一点都心惊胆颤，偏偏还看不出深浅。
他走到一处忽然伸手从人群中拉出一人，这人浓妆艳抹，神色间茫然而呆滞，手中一柄小团扇无力的耷拉在身边，李晋看她失魂落魄，抬脚欲踹，却是手中一松，这**子不愧是反应机敏，直接跪倒在地哭喊道：“饶命啊，饶命啊好汉。”
楼里众人闻言不禁暗中偷笑，这**子刚才还镇定自若，眼看事情不对竟然这么没骨气，对着一个小孩子又跪又求，连好汉这种称呼都出来了，欺软怕硬，惹人生厌。
李晋愈发不耐烦，这楼中四名护卫他一眼就能分辨出来，若是放在两年前失去修为，他必然不是对手，现在虽然伪灵脉已废，先天境界丧失，这佛家炼体术的威力却是远在这些凡间武师之上，所谓天罡，只要没到九重半步登仙，不过是一群土鸡瓦狗。
他蹲在**子身前，将她的脸拉起来，却又有些恶心的将蹭上的粉抹在旁边一人身上，他问道：“你楼中有个叫宋羽的姑娘，你可曾听闻她去哪了？”
**子一听这小子竟然是为了宋羽而来，心中颤抖，哆哆嗉嗦的说：“似……似乎是去了城外，具体去哪我……我也不知道。”
李晋心道不好，这城外飞雪连天，一弱女子出城怕是凶多吉少。他连忙站起来要走，却忽然停步，转回身来问道：“你把她赶走的？”
**子大惊失色，连忙摆手道：“不，不是我，救命啊——”
看她这心虚的反应李晋心头火起，杀手心性作祟，一把按住**子乱晃的头，“砰”的一下按在了地上，众人眼看一颗大好头颅就这么碎成了西瓜，红白之物四处飞溅，顿时惊叫和呼喊声四起，纷纷往外逃去。
李晋再想去找先前那“小姐”，却是已经找不到人影了，只好回到楼梯将丫鬟拖过来，拿过一杯酒泼在了她的脸上。
丫鬟迷迷糊糊的醒过来，就觉手底下触感滑腻，低头一看就看到个无头尸体，脸色顿时由白转紫，嘴唇颤抖着往外爬，李晋伸手把她拖回来，厉声道：“解药！”
“什么，什么解药？”丫鬟挣扎着往外爬，慌不择言。
“你给宋羽下毒的解药！”李晋再次将她拖回去一把扔在无头尸体上。
“没，没有解药，我祖传蛊毒，无药可解。”丫鬟摇头，口中惊呼一声。李晋伸手将她制住，浑身衣服剥个精光，里里外外仔细搜寻，却只找到一个小巧的白色瓷瓶。
丫鬟头脑一片空白，抱着身子坐在红白一片的地上，神色疯癫：大声喊道：“她应得的，凭什么我们都卖身，她只卖艺就能过上好日子，这是她应得的报应！”
李晋伸手将她的头按在地上，再次问道：“到底有没有解药？这一瓶是什么？”
丫鬟煞白的脸贴在血污当中，终于崩溃一般哭了起来：“没有解药，我祖上只传了毒药，这瓶就是我祖传的蛇蝎美人毒，你让我去哪里找解药！呜——”
李晋神色冰寒，淡淡道：“蛇蝎美人，真是好名字，你害人性命，心如蛇蝎，今日我送你一程。”
话音刚落手往下压，闷声响起，碎骨飞溅，地上顿时又多了一片红白，丫鬟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就变成了无头尸体，与**子摆在一处煞是骇人。
血腥气被风一吹顿时弥漫整个小楼，众人逃走，这小楼中空旷冷清，风雪从三扇大门蜂拥而入，李晋犹豫片刻就将小瓶揣入怀中，裹紧斗篷重新踏入风雪中。
却见楼外门边竟然还站了一人，鹅黄衣衫，神色惊恐，她忍着腿软伸手递过来一个金玉相间的手镯：“这是宋羽当掉的首饰，听说是她家传之物就帮她赎了回来，我与她当年情同姐妹，虽然后来疏远却是不忍心看她这般下场，如果你找到她帮我给她。”
李晋伸手接过，想了想伸手一指点在这女子肩头，就见一道金光遁入她体内，寒冷之意似乎比先前淡了一些，他略一拱手，大步走远。
女子清晰的感觉到一股暖流在身体内窜行，倚在门边望着纷扬大雪，有些孤寂的往空荡的楼里走去。
李晋走在冷清的街道上，心中焦急万分，这等天气就算个身强体壮的汉子都扛不住，宋羽一个身体虚弱的女子在城外怕是会活活冻死，只是**子都不知道她出城去了哪里，这又如何寻找。
他翻过城墙，将飞爪仔细收好，抬眼望去一片黑暗冰冷的荒野，城门口向来不缺少过路行商和车队，就连足迹都已经被踩的纷乱，根本无迹可寻。想着对自己有救命之情的恩人就这般在孤独绝望中走进冰天雪地，也许已经凄惨的死在了荒郊野外，李晋心中一阵郁郁之气难以释怀。
他使劲拍打思绪杂乱的头，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脑中忽然灵光一闪，他连忙加快脚步往回走。
昔日在血衣会中时曾经听其他人说起过许多零碎的事情，关于神怪志异，灵鬼传说，其中有一条他记得分明，遇到山神庙，若心诚求问，非常灵验。
出城以后天大地大，找一人如大海捞针，毫无头绪，但是不去找他又不甘心，倒不如回去问问猎户周围有无山神庙，若真的灵验，便是救命稻草。
溪流早已开始结冰，溪边不远处的小屋里透出点点灯火，李晋推门进屋时，将两人惊得一跳，李晋将打算说明后，黑脸汉子神色间有些古怪。
“山神庙倒是有，但是我们一般都离的远远的，听周围的猎户说那里……闹鬼。”
此话一出，李晋顿时有些无言以对，这似乎与杀手们谈论的不太一样，他问明方向，转身欲走，却被胖厨娘拉住，她将黑脸汉子的短刀交给李晋，担忧道：“这鬼天气什么都看不清，要是碰到猛兽太过危险，你拿着刀我们放心点，宋姑娘她本就重病在身，凶多吉少，若是寻不到，不要逞强。”
李晋自然不好跟他们提起宋羽被人下毒的事情，老实应了声便向着群山走去。
寒冬腊月最是熬人，这山中猎户并不只是黑脸汉子一家，大多零散的分布在群山周围，就算打猎也很少深入山中，据黑脸汉子所说，曾有一颇为出名的猎户追赶猎物深入山中狩猎，后来再无音讯，等人们组织起人手去寻找时，在第三座山头的山顶发现一处山神庙，破旧不堪，风雨侵蚀的墙壁不成样子，就连山神像都分辨不出到底供奉的是哪路神仙，而这身强体壮的猎户就被吊死在这山神庙外的一处歪脖树上，死相凄惨恐怖，从此就传出了山神庙闹鬼的传言，再也没人敢深入群山，生怕真的惹怒山神或者冤魂死无葬身之地。
李晋虽然从小被当成杀手培养，手底下也不少染血，然而终究是少年心性，翻山越岭时四周树木枝杈在风中摇曳发出阵阵怪声，张牙舞爪的树木如鬼怪般令人心底不安，脑中忍不住去想那猎户尸身悬在树下摇晃的场景，忍不住身体便有些僵硬和颤抖。
“他奶奶的——”李晋察觉到自己这种根植于心底的恐惧在此时冒出来，忽然有种恼怒的感觉，学着那些老杀手骂出声来给自己壮胆。
却听耳边忽然响起一阵咳嗽声，就如惊雷炸响，脖颈间的汗毛立刻就竖了起来。
“谁！谁在那里！”李晋持刀回劈，却砍在了空气中，刚才那声咳嗽似乎从未出现过，但是他很确定并不是自己的幻觉。
四周风雪如瀑，夜色如迷雾缭绕让人看不真切，李晋小心翼翼的继续往前走，却是接连几次听到那种明明就在耳边的声音，像是迟暮的老人声嘶力竭的咳嗽，让人忍不住遍体生寒。
但是任凭他反应如何迅速，出刀如何迅猛，都砍不到半点影子，少年从开始的恐慌逐渐稳定下来，毕竟曾尸山血海，又何惧鬼怪缠身。他横刀身前，一步一步稳健的前行，再也不去回顾，不去刻意寻找，只要没有真正的杀气近身，根本无需在乎。
等终于走到第三座山半山腰，他忽然发觉有什么东西在土中窜行，时不时冒出来绊他一下，让他很是狼狈。
“果真有古怪！但不是什么冤魂厉鬼，这种触感分明是有人在捣鬼。”李晋越发安心，提防着随时可能出现的阻碍，爬上山头，他抬眼望去，瞳孔忽然收缩。
一具尸体，在寒风中左右摇晃，悬挂在粗壮高大的歪脖树上。
“吱呀，吱呀——”
似有寒气从后背升腾而起，李晋左顾右盼，思索片刻，忽而一刀扎进了自己的左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