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乐淘从前一天晚上开始就没接纪晚泽的电话,他知道她下午有课,所以只好把晚上的时间空出来,可再打给她,她依然还是不接。
这小丫头断然是心里不痛快了,为了什么,纪晚泽心里大约明白,因为明白,所以有些烦闷,一路上想着见面该和她说些什么,可想着,不知怎么又走了神,恍恍惚惚地又想起乔希,想起她慌张地收起日记本时,那单薄又僵硬的背影,想起她转回头时,脸上尤未褪去的紧张表情。
他鲜少见到这样的乔希,她总是淡淡的,淡淡的悲伤,又或是淡淡的喜悦,淡的似乎总让人感觉不到她的存在一般。
高中时,乔希真的是他们很多男生的梦中情人,那时还没女神这样的说法,如果有,纪晚泽觉得这样的说法可能更适合她。
在他眼里,她当真是神仙般的人物,神仙般的美,却也神仙般的飘渺,身上找不到一点儿人间烟火气儿似的。
他还记得那次,他无意中看见她独自垂泪,忍不住坐下陪她说了会儿话,走的时候被一起打篮球的小伙伴看见,放学的路上便调侃他,“怎么,纪爷也对一班班花动心了?我还当你眼里谁也瞧不上呢。”
他嗤笑着否认,“你满脑子就没点儿别的事,多说两句话就是看上了?”
小伙伴不信道:“乔希你都看不上,你还能看的上谁?放眼咱们年级,还别说咱们年级了,就是全校,还有比她更好看的姑娘?”
“好看当饭吃啊?肤浅!”他当时不屑一顾地说道,然后又补了句,“不过我可不是说她不好,就是我不喜欢她这型的。”
即便正是最矫情的年纪,但是对于还是个少年的纪晚泽来说,当时的那句话,却还真没有什么矫情的成分。
他说不好那种感觉,他也不是不喜欢乔希,乔希这样的女孩儿,似乎没人会不喜欢。
只是,她真的并不是他的菜。
他是个活得张扬又霸道的人,喜欢那种看上去就生命力旺盛的姑娘,而不是乔希这样,不食人间烟火似的,仿佛一辈子也无法走近她心里的女孩儿。
高中时的乔希,让纪晚泽印象深刻的似乎只有那么很少的几次,除去不经意间见到她默默垂泪的那一回,记忆中最清晰的还是有一次放学的时候。
他大概又是被老师留下批评纪律问题,走得晚了,天将将暗了下来,家里来接他的车通常停在马路对面,学校出来过马路要经过一架天桥。
那天,天桥正中央,正在纠缠的两个人,引起了他的主意,因为其中的一个是乔希,而另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他前几日在别处见过,明显是个专门装可怜骗钱的人。
自从那次看见乔希落泪,用一颗巧克力哄着她露出笑容以后,他们两个似乎便再没在学校碰过面,一个本来就不爱出教室,一个又干脆就不爱来上课,同在一个年级,两个教室就在一排,遇到一次倒还真不容易。
纪晚泽走到乔希跟前的时候,乔希正在从书包里翻着钱包,眼前的女骗子,脸上泪痕未干,却是双眼放光地紧紧盯着乔希手里的包,纪晚泽冷哼了下,走过去伸手盖在乔希正从钱包里掏钱的手,对那女骗子正色道:“给你一秒钟在我眼前消失,不然我马上报警!”
乔希跟女骗子都是一凛,见到乔希询问的目光看向他时,他皱着眉头解释道:“乔希,你看不出她是骗子么?怎么还给她钱?”
女骗子怀里抱了个孩子,听了纪晚泽的话并没落荒而逃,而是更加卖力地表演了起来,“小妹妹啊,我真不是骗子,我真是来这里找我老公的啊,现在找不到他,也联系不上,没了回家的路费,我是怎么都能凑合,可是我孩子饿呀!”
她说着话,拍了拍孩子的背,孩子就在她肩头也跟着哭了起来,声声地喊着“饿”。
乔希愣了愣,从纪晚泽手里挣了下,打开钱夹,似乎是忖了忖,把里边的钞票都抽了出来,在纪晚泽还没来得及拦住以前交到那个女人手里,“你们家离着不算太远,这些钱买火车票应该够了,还能剩点,路上买点吃的。”
女人接过钱,紧紧攥在手里,抹着泪千恩万谢,纪晚泽气急,狠狠瞪了乔希一眼,拽着那女人不松手,直去抢她手里的钱,嘴里喊道:“乔希,你怎么回事?不信我的话,信骗子么?这钱不能给她!”
乔希咬了咬唇,看看纪晚泽又看看女骗子,然后认真道:“如果你真的是骗子,我希望你最后一个骗的人是我,甭管怎么说,拿这个钱给孩子买点吃的去,然后回老家!还有……”她深吸了口气,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更严肃了些才说:“可是,如果我再看到你还在这个城市里到处要钱,我绝对第一时间报警,我保证!”
尽管乔希做出十分严厉的样子,但是显然并没有什么威慑力,女人还是那副感激涕零的样子,抹泪谢她,然后用力掰开纪晚泽拉着她衣袖的手,转头飞快地走了。
纪晚泽看着这一幕倒是有些傻眼,想要去追,再回头看看把空钱包放回书包里的乔希,跺着脚大声叹息,“乔希,你是傻啊,还是心眼太好,这种骗子怎么能姑息呢?”
乔希有点儿不好意思地笑,“我……我觉得她真不是骗子,哪有骗子演技这样好,你看她流了好多眼泪,而且……而且,她的孩子是真的饿了,小孩子不会说谎,总得让孩子吃点儿东西吧?”
纪晚泽无奈地耸耸肩膀,倒也只好作罢。他知道乔希的家境,他们俩都是不缺钱花的人,那点儿钱对他们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可是,再不当回事,也不能便宜了骗子的,可是既然乔希不那么认为,他又有什么办法呢。最后,他也只好摆手跟乔希告别,往着下桥的方向走去,走了几步,却听见乔希在身后轻轻地喊他,“那个……同学,你叫什么名字的?”
纪晚泽大感挫败,“我叫纪晚泽啊,你不认识我么?咱们一年级同班啊,我就坐在你隔壁的后排!而且,前几天咱们不是还见过,我还给了你巧克力吃。”
乔希脸微微一红,却是对纪晚泽漾开了一个灿烂的笑容,“我知道了,纪晚泽,再见,还有……谢谢你。”
纪晚泽直到坐上了车子,才想起乔希口袋里没了钱,也没看见她家的车来接她,不知道她要怎么回家呢,他跟司机说,让他靠边停下,他要送一个同学回家。
司机之前看见了跟在纪晚泽身后下桥的乔希,车子并没减速地说道:“你是说刚才乔家那个小姑娘吧,你不用管她,她家司机一会儿就过来接她了,先去幼儿园接她弟弟来着,我下午洗车时遇到过她家那司机,正好聊了几句。”
纪晚泽倒是有些惊奇,“乔希还有弟弟?亲弟弟?才上幼儿园?”
司机点头道:“是啊,她后妈给她生的弟弟,刚四岁。”
“后妈?”纪晚泽更惊讶起来,“乔希的妈妈是后妈么?”
“可不是,他们乔家这几年有钱了,有钱可不得娶个新媳妇,据说原配死了好多年了,光棍了一阵儿才娶的,也算是有良心的。哎,不过你说这人啊,都是命,就说这乔家吧,早年间乔忠鑫不就是个开货车的嘛,他现在那司机,当初跟他一样是开货车跑运输,结果人家乔忠鑫跑着跑着,还出了规模了,现在还弄了个什么物流公司,啧啧,真是该发财的人,挡也挡不住。”
司机后边再说的话,纪晚泽倒是没怎么往心里去,乔希爸爸的事,他偶然也听父母说起来过,都是生意场上的人,平日里也打过交道,大约在学校里开家长会遇到过,回来也曾经感慨,这老乔倒是个本事人。
不过即便这样说着,纪晚泽却也听得出来,父母言语中还是有些不屑的意思,纪家是经商世家,万信是市里前几名的纳税大户,纪晚泽的父亲是商圈里提起来,没人不知道的,名号响当当的企业家、大老板,在他们这样的人眼里,那些所谓“新贵”,靠着某些新兴产业发了家的人,都是些乍富的穷人,入不了他们这些生在豪门世家子弟的眼。
纪晚泽那时毕竟还小,还有着少年人最质朴和纯粹的世界观,并不觉人与人之间,有什么高低优劣之说,也就对父一辈对像乔忠鑫这样的所谓新贵那种骨子里的不屑觉得嗤之以鼻,倒是长大以后,他渐渐也被家里人影响,多少有点儿看不上,那些才发家致富,便端起一副有钱人嘴脸的暴发户。
可是到了最后,最最讽刺的却是,就是他们纪家人内心深处瞧不上的暴发户,在他们家万信面临最大的危机时,以救世主般的姿态出现,挽救了他们于水火,同时,也把乔希硬生生地推入了他的生命中来。
纪晚泽忍不住就总是会想,当年的情况即便无可转圜,可如果不是那个人不是乔希,所有的事似乎就都会变得不太相同。
可她偏偏就是乔希,简单的白纸一般,干净的泉水一样的女孩儿,似是生来就该捧在手心里疼着的人儿,便是鞠在掌中,还时常怕磕碰,要尽心地呵护。
愿意把媳妇捧在手心儿里的男人本该是幸福的,可于他,偏偏手里捧着的,不忍也不能放下,心尖尖上却早早便已经另有了一个人。
手心儿里和心尖儿上,一处小心呵护,一处牵肠挂肚,一个是他的责任,一个是他的向往,他有时也觉纠结和压抑得让人发疯,却是头一次优柔寡断起来,自己也毫无办法。
车里的暖风吹得纪晚泽已经有些头晕的时候,他才猛然从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里醒过神来,按下车窗,让凉风吹进车里,车子已经到了杜乐淘家的楼下停了一会儿,他抬头又看了看杜乐淘家依旧漆黑一片的窗口,心里隐隐有了些担忧。
这个时间,杜乐淘早该放学回来了,他的车停在楼下,足有半个小时,正该是杜乐淘该回来的那段时间,即便他走神的厉害,眼睛却从没离开过楼门口,肯定是没见过她进去的。
难道是又在学校练球了?纪晚泽想到这,有些懊恼了起来,之前只想着,在她家楼下等她回来就好,倒忘了她放学未必就一定会回家。
纪晚泽再又拿了电话给杜乐淘拨了过去,依旧没人接听后,他有些烦躁地启动了车子,车头刚要转过来时,眼神不经意间掠过楼上杜乐淘屋子的窗口,竟是意外地看见灯忽地亮了,他猛地一脚刹车踩着了转了一半的车子,倒回原来的位置,熄火下车,走到楼门口,按响了杜乐淘家的对讲门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