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夕阳为柳家花园洒落了一地细碎的金,柳侠和柳凌坐在柔和的金光里,看小莘和小萱围着花坛跳下跳上追赶着玩耍。
“五哥,你觉得,爱情到底是啥?”柳侠问。
“咋忽然想起来问这咧?”柳凌惊讶。
柳侠是感性多于理性的人,他从小到大都是凭本能感觉到问题所在,然后在脑子追根溯源上升到理论之前,已经动手把问题解决掉了,所以他才会过得如此简单快乐,而不会耽溺于一些所谓深刻的人性问题,自寻烦恼。
“今儿听戴姐说了可多他兄弟的事,再想想咱身边可多认识的人,觉得,觉得爱情……跟以前搁书里、电影里、电视里看的不一样,一点都不一样。”
“所以,觉得失望,是吧?”柳凌温和地笑笑,拍拍柳侠的脖颈。
“哥,你不失望吗?”柳侠认真地看着柳凌的脸问道。
“不,”柳凌轻轻摇头,“我不失望。你会失望,大概是因为……咱俩对这事的理解不一样吧。”
“不一样?咋会?全世界的爱情不都一个样吗?”柳侠说,“每两个发生爱情之间的人经历的具体过程肯定不一样,但爱情的本质,不都一个样吗?”
“那,你觉得,爱情的本质是啥?”柳凌微笑着问,他第一次看到柳侠如此认真地为一个概念性的问题而苦恼,觉得很好玩。
“是——,是……”柳侠努力在脑子里搜索着他认为合适的词,想尽可能表达得贴切、清晰,并且正规,“是俩人彼此喜欢对方,喜欢到想天天在一起,时时刻刻在一起,喜欢到暂时会忘记很多很多以前对自己很重要的……东西,还有……还有……我说不清楚了,不过我知道,不止是这样。”
柳侠脑子里的文学词汇实在有限,无法支持他定义这么高深抽象的概念,他说的只能是最表象的东西。
“呵呵呵,”柳凌笑了起来,“我也觉得,爱情大概就是这样,喜欢一个人,希望永远和他在一起,会因为这份喜欢,暂时失去理智……”
“失去理智?”柳侠不解。
“失去对客观世界的理性思考,忘却了世界的规则,因为,你的心……你整个的世界,都被他充满了,你的世界……只剩下他。”
“真的,能喜欢成那样?”柳侠趴在自己的膝盖上,歪着头看柳凌。
他有点累,虽然戴女士开朗随意,非常好相处,但那是对猫儿有恩的人,柳侠希望今天自己对她的招待尽善尽美,所以一天下来,虽然体力上并没有比往日付出更多,他却有精疲力尽的感觉。
“真的,真能……喜欢成那样。”柳凌轻轻地说。
“所以,杨医生突然结婚的时候,你才会那么难受,因为,你的世界,突然……没有了,空了,是吗?”柳侠小心地问道。
“什么?”柳凌茫然地看着柳侠,半天没回过神,“杨医生?”
柳侠被柳凌的神情弄的有点懵:“你不是待见杨医生吗?还领着她去见过曾大伯,后来她突然结婚了,所以,你……”
柳凌明白了柳侠在说什么,哭笑不得地扶额:“孩儿……呵,猫儿……跟你说的?”
“不是,”柳侠赶一下就坐直了,“是我自己猜的。”
“真的吗?”柳凌眯着眼看他,眼神从疑惑变成了肯定。
“……”柳侠的背塌了下去,他趴在膝盖上想装傻,片刻后他觉得这样肯定逃不过去,才说,“我可早就觉察出猫儿有个秘密,可他咋都不跟我说,后来我逼的狠了,他跟我说,等他十七岁生日那天告诉我,他十七岁那天,您都走了之后,我就逼他说,他说,你其实,有个喜欢的人……”
柳凌一点都没有兴师问罪的意思,但柳侠害怕猫儿被五哥误解,慌不择路之下,他把自己从猫儿十七岁生日那天通电话的经过到去看杨医生的过程以及之后的心路历程,全都竹筒倒豆子一般给柳凌倒了个干净。
说完后,他轻松又心虚,嗫嚅着说:“五哥,我答应过你永远跟你提这件事,我,我不是故意哩,我是怕你等哩时间越长,最后如果对方变心,你就会越伤心。我原本还犹豫是不是跟你说杨医生哩事,今儿跟戴姐说话,听她说起他兄弟哩事,跟你可一样,我就觉得,你肯定等不来杨医生离婚了,所以,所以我才决定,跟你谈谈这事。”
“戴姐他兄弟是咋回事?”柳凌问,“他咋跟我一样?”
“戴姐的兄弟跟您俩,就是,杨医生您俩,差不多,”柳侠说,“不过他们是反了个个儿,您俩是女方那边家里条件好,所以他爹娘不愿意你;他们是戴姐家这边门第高,她兄弟哩女朋友是平常人家,戴姐他爹死活不愿意,逼着他兄弟跟个门当户对的女人结了婚。
他兄弟跟那女的各有自己喜欢的人,俩人从结婚就没同过房,平常连话都不咋说,他兄弟一直在想办法离婚,可他啥办法都用了,还是离不了。
他兄弟就让戴姐帮忙给他做了个试管婴儿,我夜儿跟您说的,戴姐领的那个叫思危的孩儿,就是她搁美国给他兄弟做的试管婴儿,哎,我夜儿给您说了吧?”
“没有,”柳凌很干脆地说,“你光顾着跟俺显摆猫儿的相片了,除了说戴女士漂亮高雅通情达理,她带的孩儿跟小萱样,又胖又乖,啥都没说。”
“哦,”柳侠有点不好意思,“我看见孩儿哩相片,太高兴,啥都忘了。”
“你确定是试管婴儿?”柳凌问,“我听说,试管婴儿并不容易成功……”
“戴姐亲口说的,”柳侠肯定的说,“她还说,她本来是先给他兄弟的爱人做试管婴儿的,可他兄弟的爱人精子活性挺好,可不知道咋回事,他们给她做了两次,都是四十天左右,代孕的人就流产了。
戴姐跟他丈夫正好也觉得,死活不愿意这门亲事的是她爸,又不是人家女方的家人,所以,就决定先给他兄弟做……”
柳侠忽然停住了,他看着柳凌,眼睛越睁越大,“哎,不对啊,戴姐他兄弟是男的,他兄弟的爱人不该是女的么,怎么会是……精子啊?”
柳凌按捺住狂跳的心和发抖的手,做出不明所以的模样:“所以,我问你是不是确定那个小孩儿是试管婴儿,我觉得,肯定是那个戴大姐看你傻乎乎的,逗着你耍呢。”
“不可能啊,”柳侠皱巴着脸回想,“我觉得她说的可认真啊,再说了,她逗我这干啥?”
“肯定是成天听猫儿夸你多好多聪明,结果见了面,发现你其实就是个傻乎乎的二愣子,觉得好玩,所以逗你玩呗。”柳凌煞有其事地说,“看看,你不就是傻乎乎的一哄就信了吗?”
“我……靠,”柳侠挠头,“不带这样的吧?第一回见面哎,不,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五哥,人家肯定就是试管婴儿,那么……”他扭头看了一圈,好像怕被别人听见,“那么,肯定是戴姐的兄弟是……那个。”
“哪个?”柳凌问,并不是非常好奇,甚至有点漫不经心。
“那个呀,”柳侠有点着急,他不想说那么明白的,“俺六哥说过的那个……那个,同性恋啊。”
“同性恋?”柳凌好像思索了一下,然后点点头,“这倒有可能。”
“五哥,你,你咋一点都不,不,不觉得新鲜呢?”柳侠看柳凌的眼神有点崇拜,“你以前见过同性恋?”
“有啥新鲜的?”柳凌说,“不就是喜欢上和自己性别一样的人嘛。”
“可是,可是……”柳侠被柳凌平平淡淡地态度弄糊涂了,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震惊。
“萝卜青菜,各有所爱,”柳凌说,“喜欢同性还是异性,只要不影响到别人,就跟你喜欢吃辣我喜欢吃甜一样,顺心随性,无可指责。”
柳凌说的太平静,太理所当然,柳侠不由得顺着他的思路就下了:“也对唦,只要不杀人放火当小蜜破坏别人的家庭,人家愿意待见谁就待见谁,关别人屁事儿。”
柳凌笑笑,冲着正在脱裤头准备跳进水池玩的小萱喊:“慢点哦孩儿,拉住您小莘哥,别叫滑倒了。”
小萱“噗通”一声跳进池子:“不会,再高点我也滑不倒,爸爸你也过来耍呗,水池里可美,凉渗渗儿咧。”
柳凌拍拍柳侠的头:“您小叔老想您柳岸哥哥,爸爸陪他说会儿话,一会儿再过去陪你耍。”
“哦,”小萱拉住也跳进水池的小莘,“那你跟俺小叔耍吧,我跟俺哥哥耍。”
柳凌扭头,看着柳侠:“哎,将咱俩正说啥呢,咋忽然说起戴大姐他兄弟了?”
“哦,我正跟你说我为啥去看杨医生。”柳侠说。
“哦对,”柳凌点点头,“所以孩儿,你今儿绕这么大个弯,就是因为你知杨大夫现在家庭幸福,不可能离婚再回头跟我好,想劝我别伤心?”
“嗯。”柳侠的思绪也拉回来了,他有点不安地看着柳凌,点点头。
“我本来就不伤心啊!”柳凌说。
“……?”柳侠无语,他已经感觉到,自己好像搞错了。
“我确实对杨大夫有过好感,”柳凌说,“但仅止于此,我们之间,什么都没发生过,除了一次演习中受伤她帮我包扎,我甚至都没有和她单独说过话。”
“昂?不会吧?”柳侠错愕,即便知道自己之前可能错了,但冬燕都感觉到两个人之间别样的感觉了,柳侠咋也想不到,他们之间居然如此简单。
“我等的人,不是杨大夫。”柳凌说。
“那,那是谁啊?”柳侠晕晕乎乎地问。
“五哥现在不能跟你说,”柳凌温和但坚定地说,“在我不能确定我们的未来之前,我谁都不能说。”
“哦。”柳侠糊糊涂涂地点头。
“幺儿,杨大夫的事,你没跟咱家哩人说吧?”柳凌有点担心。
“没,”柳侠赶紧说,“我怕你知了会怪猫儿不守信用,是偷偷去哩,我连猫儿都没说。”
“那就好。”柳凌松了口气。
也许未来有一天,家里人,尤其是柳长青和孙嫦娥,注定要为他的爱情而痛苦,柳凌希望能把这个痛苦压缩到最小,少经历一次是一次。
夕阳正好,兄弟两个人显然了短暂的沉默中。
“五哥,我觉得,人们都好说,爱情多美多美,其实都是他们从书上和电影电视里看来的,现实里的爱情,一点都不美。”柳侠眯着眼,梦游似的说。
“你没经历过,所以不知,”柳凌说,“如果你遇到真正的爱情,你就会知,它真的,非常……非常,美。”
“美到,值得为它抛弃一切,包括家,和爹娘吗?就像和电影里的那样。”
“不,不是那样。爱情,是众多美好感情中的一种,它因为具有时段性和单一而特殊的指向性,所以发生的时候表现方式比较激烈,会让我们的感受更直观,更强烈,让我们印象深刻。
其他感情,比如亲情,因为与生俱来,我们从不自知的时候就在享受它,它会细水长流地伴随我们生命的全过程,所以在正常情况下,我们感受不到它,但是,它对我们的重要性,绝对不亚于爱情。”
柳侠一下兴奋起来:“所以,五哥你的意思是,爱情其实没多重要,对吧?”
如果是这样,五哥有小萱和他们一家人就够了,不会有缺憾,一样是完美幸福的人生;而且,他如果不想结婚的话,五哥肯定也会支持他,帮他说服家里其他人的。
“你这啥理解力啊!”柳凌在柳侠后脑勺上呼了一巴掌,他一直都知道柳侠的心思不拐弯,可此时此刻,这家伙也太能破坏气氛了,“怪不得小葳成天操心,说猫儿回来之前,想叫你跟着他过呢,你居然没签个合同把自己赔钱卖了可真是奇迹。”
“咋了,我说的不对啊?”柳侠捂着脑袋问,那模样简直是委屈到死。
“当然不对,”柳凌把柳侠的头发揉了个乱七八糟,“我的意思是,爱情和亲情一样重要,一样珍贵,不存在为了爱情就要抛弃家和父母的问题,而不是说爱情不重要,可有可无。”
“哦,”柳侠气馁了,“所以五哥,你其实还是可想跟那个人结婚,对吧?”
柳凌简直要被柳侠的逻辑给气笑了。
如果换个日子,他可能会趁机和柳侠认真地探讨一下爱情和恋爱婚姻问题,试着把柳侠总也不开爱情这个窍的脑袋瓜撬开个缝,但今天,此时此刻,他心乱如麻,只想赶紧找个安静的地方去理清自己的思绪,他按不下心情慢慢开导柳侠。
所以,柳凌端着柳侠的下巴把他的头抬起来,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幺儿,孩儿长大了,没有人能再欺负他了,所以,你该想想自己的事了。”
“啥事?”柳侠把自己的下巴挣开,警惕地看着柳凌。
“恋爱结婚啊,”柳凌说,“你马上二十八了,再这么晃荡下去,咱妈该着急了。”
“五哥——”柳侠用控诉的眼神看着柳凌,“你不想结婚,我都搁咱妈跟前帮你说话,现在轮到我了,你不帮我就算了,居然想跟咱妈一起逼我?”
“孩儿,”柳凌哭笑不得,“我不是逼你,我是提醒你,你年龄差不多了,该想这事了。”
“我不想,我现在可美,一点都不想谈恋爱,更别提结婚,”柳侠自自在在地说,“我想起家里会有个不认识的人就不舒服。”
“所有夫妻结婚前都不认识啊,”柳凌说,“包括咱伯咱妈,咱大哥大嫂,相爱了,不就认识了?结婚了,不就成了一家人?到那时,你就不会不舒服了。”
“我不想跟谁相爱,更不想跟谁结婚,”柳侠理直气壮地耍死狗,“我觉得咱家现在哩人正好,不想叫再进来个外人。”
柳凌被柳侠这完全不讲道理的态度给弄得没脾气了:“孩儿,你想想,咱俩要都不结婚,咱妈会啥样?”
“开始会有点生气,等她看到咱都过的可好,慢慢就没事了。”柳侠说的云淡风轻,他甚至不用刻意地去想,凭本能就把自己家的人看得非常透彻,“我要是为了应付差事,随便找个人结婚,最后过哩跟咱二哥前些年样,那才会叫咱妈生气咧。”
柳凌看着柳侠干净澄澈的眼睛,心“忽”地一下就软了:这是他最好最亲最懂事的弟弟,他为了家里付出那么多,小小年纪就主动挑起了那么重的担子,现在,他只是想多过几年快乐简单的单身生活,怎么就不能满足他呢?
“那好吧,”柳凌揽过柳侠的肩膀,“碰不上喜欢的,咱就先这样,等哪天你遇见个漂亮女孩,一见钟情要死要活,咱再重说,好吧?”
“那,要是咱妈再逼着我相亲,你得帮我挡住。”柳侠得寸进尺,抱着柳凌的胳膊撒娇。
“好,我尽量。”柳凌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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