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战争是什么呢?
不是故事书里头举着剑的俊美英雄,美丽绝伦的公主,偶尔出现的凶猛巨龙,穿着亮闪闪铠甲的勇敢的士兵,显示出主人公才智的计谋,愿意为伟大的理想付出生命的年轻人……不是这些,远远不是这些。
也不是王国召集令中的荣耀、财富、权势,大批可以充做奴隶的俘虏,收缴来的战利品,被奉献得来的富饶的土地,满腔的热血,被讨还的仇恨……不是这些,远远不是这些。
更不是那些被官员们记录下来的数字,那些保留在羊皮纸上冷冰冰的描述,那些借鉴,经验,教训,一道道的昭告同圣旨,喜讯传来时竖琴优美的音乐,铃鼓欢快的击打,听闻溃败时宫廷中压抑的气氛以及一杯排忧解难的酒……不是这些,远远不是这些。
那是坟墓。
是年老的母亲们。
翘首的妻子们。
失去父亲兄弟的孩子们。
是墓碑,是腐朽。
是流淌不完的眼泪。
是独腿的老迈的士兵回忆时的恐惧。
是胜利抹消不掉的伤口。
瑞文索尔要从何处知晓这些呢。
她长在高塔里。她被她的老师无名氏精心呵护与疼爱。那优美平静的乡下地方,人们每天都是那样快活无忧,她只见过善良的,没有见过邪恶的。
后来她离开老师身边,敲着她的小铜钟,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任何事情能够难住她啦。她拥有力量,但是在许许多多的人眼里她从不会正确使用她的力量,她简直是在暴殄天物呢!
她总是用自己所拥有的去换取自己想要得到的。她敲着小钟,她唱着歌,即使在危险面前她也永远那么地快活。
她就是那高高的塔上的小女巫呀。她学习了奥术,但是却像每一个普通的小姑娘那样那么善良,又纯白无垢。
她怎么能够适应高塔之外的生活呢。
瑞文索尔啊,她总是愿意付出比得到更多。就连面对那个被黄金的邪术侵占了躯体的国王的时候,她心底的悲伤也比愤怒更多。可怜的人啊!瑞文索尔曾经每一天都为那位国王唱歌,她希望她的歌能够唤回国王的良知,唤回曾经辉煌又令人向往的黄金帝国。
她变成黄金的雕塑,不愿意看见这个国王最终在他自己的诅咒中灭亡。
瑞文索尔是那样善良,她的心又是那样软弱。
她清醒过来的时候扑进老师的怀抱里。她为那国王感到惋惜,她将这惋惜悄悄地藏在心底。
她是那样软弱,又是那样坚强得不可思议。
正因为旁的人都没有她那样一颗水晶一样的心,所以便没有旁的人会了解她奇特的举止言行。
她是知晓的。
所以王后瑞文索尔将这些悲伤掩盖在她欢快的笑容底下。
就好像蔷薇去世之后瑞文索尔只是在夜半醒来为自己疼爱的小女儿唱一支曲子,偷偷地看看她在冥府伊甸生活的景象。
就好比,有谁会知晓呢?瑞文索尔为黄金的国王立过一个小坟墓,她会让自己的小钟在坟墓边上唱唱欢快的曲子,她希望那国王的灵魂能够最终轻盈起来,飞向亡者的天堂。
人们会说,瑞文索尔王后她是多么快活,又是多么善良。
但人们也会说,瑞文索尔王后,她的心还像个孩子似的呐。
她的心像个孩子似的。
她的心是水晶做的。
她没法像旁人那样将落在其上的灰尘接纳进自己红色的血液里。
她的水晶心呀,被那些尘埃覆盖,这负担多么地沉重,沉重地在旁人都不知晓的情况下,她觉得自己想心马上就要碎裂了呢。
谁能感觉到她的悲伤呢?
谁会知道,无垢的王后瑞文索尔,她是连一点点欺骗与恶意也承担不了的呀。
瑞文索尔是那样善良,又那样软弱,是那样坚强,又那样脆弱。
她以冥府伊甸的景色来麻痹自己的心灵,她用窥探人间的眼睛不该窥探的东西来消耗自己的寿命。
最终她跟着爱她如同爱自己的眼睛那样的老师无名氏离开了宫廷。
她离开自己爱的那些人们。
离开她深爱的,又令她失望之极的国王赛罗伦。
“回去高塔吧我的爱徒。那里有你的朋友,有你喜爱的奥术的书籍,有你还没有织完的花边儿,有你栽种下的野蔷薇。”
瑞文索尔——她的形象已经显得如此老迈。她伛偻着身躯,皮肤上遍布皱纹,只有她的声音还是那样年轻好听。
她抚摸着自己手指头上的戒指。那是一朵朴素的小花编成的。她令它多年来都不曾枯萎凋零。
……瑞文索尔呀。
“我想去看看。”她说,“高塔之外,宫廷之外,那到底是什么样的世界。”
瑞文索尔像个老态龙钟的妇人一样蹒跚地迈出自己的脚步。
她离开精心呵护着自己的老师。
她离开也一样深爱她庇护她的丈夫。
她离开了高塔。
——然后她看见了战争。
···
在没有任何一条道路可以到达,连时间也停滞的地方,曾经的人间伊甸酣眠着。生命的水源早已离开伊甸,形成人间与冥府之间的宽阔河流。地上的花,树间的果实,永远不会凋零坠落也永远不会成长。居住在其间的人永远不会衰老也永远不会被疾病缠绕。
独角兽迈着优美的步履在湖边散着步,偶尔互相蹭蹭犄角,或者迈动那纤细美丽的长腿跑动两步。
一切都是那样轻柔,带着梦境般的甜美。
人鱼趴伏在水中光洁的巨大白色岩石上。
他墨色的长发铺展着,随着水波轻柔流淌。
一面由水流形成的巨大镜子悬浮在宽阔的水面上方。镜中,穿着灰旧破败斗篷的老妇人伛偻着身躯在战场中穿梭。
骑兵们催动身下矫健的马匹向敌人发起冲锋,在号角声中那些第一次骑在战马上的年轻人微微颤抖,但他们手上的长矛没有一丁儿的偏移。
一边害怕得哭泣,一边勇敢无畏地冲向死亡。
这景象是多么使人敬畏。
老妇人就像一抹灰色的幽灵一样。她也许正是死神的使者,每当她在焦土与鲜血中停下,一个饱受折磨的生命就要离开人世。她缓慢地行走着,同这个令人畏惧的战场如此格格不入。
然而谁也没有发现她。
——只有能够看见死亡的眼睛才能看见她。
一双手拽住她那破败的斗篷。
一双蓝色充斥着痛苦与恐惧的眼睛望着她。
年轻人的胸膛被长矛贯穿,木屑扎在他的身躯里,肺腑的伤口令他无法再开口说话。带着泡沫的粉红色的血液不断从他的口中涌出来。
是痉挛与疼痛使得他在生命终结时还有这样大的力气,几乎将那件灰扑扑的斗篷攥出窟窿来。
“你叫什么名字。”死神的使者在他身旁跪下。
这年迈的妇人有一双仿佛枯骨的苍老的手,但她的声音却像少女那样轻盈又温柔。
这痛苦的灵魂回答她:塞西。
“这是一个好名字。”老妇人擦拭着年轻人脸上的汗水与污浊。那真是一张年轻的面庞,即使被称为孩子也无偿不可。带着少年特有的圆润与稚气,一定开朗爱笑。“它意味着勇气。”
塞西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他的喉咙发出喝喝的响声。这具躯体破败不堪,就像老铁匠更换下来的陈旧的风箱。
“那没有什么好害怕的。”老妇人握住年轻人的手,取出一只陈旧寒酸的小铜铃。这只铜铃在她轻微的摇晃下忽然变成了一把没有琴弦的竖琴。而老妇人用另外一只手拨动起那看不见的琴弦来。
她唱起歌。
那是除了迈向死亡的灵魂以外谁也听不见的歌声。那歌声在空气中细细盘旋着,组成一架精巧别致的软梯。沉重的灵魂攀附在梯子上。疼痛与恐惧在向上攀登的过程中渐渐消失了。它重新变得轻灵而洁净。它向唱着歌的妇人点头致谢,然后消失在敞开的冥府之门中。
老妇人为那失去生命的躯体合上眼睑。
她继续迈着蹒跚的步履游走在战场中。
像个灰色的幽灵。
是死神派来的使者。
她弹奏着仅有看见死亡的灵魂才能听见的曲子。
每弹奏一次,她的皮肤就更加松弛,她的身躯就更加伛偻,只有她手上那朴素的小花编成的戒指永远那样新鲜。
那仿佛是她身上唯一属于人间界的东西。
——镜面慢慢碎裂开。
水流的涟漪将那镜中景象一一掩盖。
人鱼抬起头。他漆黑仿佛夜空一般的眼睛盯着明亮的光中走出来的人,仿佛手工绘制般美丽的眉毛微微蹙起。
欺诈师看着那双漆黑的眼睛出神。
“你的眼睛不同了……”
“嗯?”
欺诈师耸耸肩,然后俯身托起人鱼俊美的面庞,在他浅淡柔软的嘴唇上亲吻了一下:“征战、杀戮、流血、荣耀、死亡——还有伤痛。这些有什么好看的?”他将人鱼抱出水来,“我们可以来做一些更有趣的事情。”
人鱼对那些更有趣的事感到兴趣缺缺。他翻身滑下欺诈师的手臂。美丽华贵的蓝色鱼尾在落地时就变成人类特有修长有力的双腿。他从伸展到面前的无花果树枝上摘下一枚叶片,用手指轻微划过,叶片就变成一件看宽大的长袍。
人鱼将长袍披在身上。
他在无花果树向地面隆起的树根上坐下。一本厚重的书籍在他腿上摊开,他用纤长白皙的手指翻动书页。每一个动作都是那样优美自然,仿佛这个世界上除了这双手以外就没有别的任何人再配得上这个动作了。
“你的弟子瑞文索尔,她创造奇迹却要为此付出性命。怎么,无情的欺诈师,冷酷的恶魔,我以为她是你的眼珠子。”
“我以为你是明白的。跟灵魂相比肉躯微不足道。我放任她伤害自己,是因为我知道她的灵魂只有这样才能像钻石被切割磨砺后那样美丽。”
欺诈师也在无花果树的树根坐下,他搂住人鱼纤细的腰肢。
“她只愿付出却不愿取得,我没法教导她这一点。这只有她自己才能学会。我能够为她做一切,但惟独在这件事上我不会帮她。”
人鱼又翻过一页书。
“人间与冥府被生命的巨河环绕,灵魂要淌过那条河流才能到达彼岸进入冥府的门扉。而你的弟子瑞文索尔竟能将冥府的门开到人间界。你给我的书中可从没有记载这种奥术。”
“我的弟子,瑞文索尔,”欺诈师叹息着,托起人鱼翻动书页的右手亲吻,“是她创造了奥术,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奇迹是她不能实现的呢?”
“她是谁?”人鱼发问。
欺诈师看了人鱼一会儿。他托着下巴沉思,然后露出笑容:“从来没有问询答案却不付出报酬的呢。”
人鱼于是在欺诈师嘴唇上亲吻了一下。
欺诈师舔舔嘴唇,说:“冥府与人间的界限被重新划分的时候,奥术的主人耶和华将自己的灵魂填充进空洞。他的弟子与孩子伊斯塔尔不愿父亲的灵魂永远消失,所以进入冥府用自己的力量填充了冥府的世界。但是耶和华的灵魂已经经历过一次转生,早已没有耶和华的印记,并且伊斯塔尔也晚了一步,那灵魂还是碎裂开来。灵魂的碎片在生命之水溢出而形成的洪水中漂泊,后来孕育出了能够使用奥术的人。瑞文索尔就是其中之一。我寻遍人间世界,暂时只找到她一个。她的灵魂诞生于耶和华,她是万法汇聚之身,除了时间她能够掌控世上的一切奥术。”
人鱼用他美丽的手指抚摸书页上面瘦长的字迹。每当他这样做时总会有一种既怀念又难过的情绪涌上心头。
——这是奥术之父耶和华留下的手稿。
人鱼花费无数个昼夜苦苦思索,但是却找寻不到丝毫关于耶和华的记忆。
“我似乎认识那个叫做伊斯塔尔的人。”
欺诈师耸耸肩。
“伊斯塔尔,”人鱼说,“我从镜中看见他。我觉得怜惜他,思念他,也喜爱他。如果瑞文索尔是你的眼睛,那么他就是我的眼睛。”
欺诈师把人鱼扑倒在身下:“那你有没有想起我?”
人鱼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人有着万王之王亚当的教导,他们传承来自伊甸的知识。而深洋之下,人鱼的智慧尚在孕育之中。欺诈师厄洛伊斯,我的王国从何而来,我的子民从何而来,我的都城与卫兵,长老与祭祀,妹妹们以及父母与亲人——你说给我的故事中繁荣的海底王城从何而来?”
欺诈师与人鱼的左手五指相扣,他在人鱼耳边说:“既然你称我为欺诈师,称之为故事,这说明你心中早有答案。”
“瑞文索尔是耶和华灵魂的延续,那我是谁?”
“你只是一个囚徒。”他亲吻人鱼的嘴唇,抚摸人鱼的肌肤,将那件光滑的宽大长袍从人鱼的身躯上退下。
人鱼并没有挣扎,只是用那双黑夜般的眼睛注视着他。
欺诈师的神情显得有点狰狞。
他的样貌平平无奇,但他的眼睛却如此深邃幽暗吸人视线。仿佛他的一整个灵魂都注进这双漆黑的眼珠子里。
他毫不怜惜地进入人鱼的躯体,人鱼却连眉毛都没有皱起一下。
人鱼并不在乎这些。
他渐渐地熟悉情|欲与他身上的这个人。
而这种熟悉似乎并不来源于伊甸岁月的叠加,更好像来自于他自己的那些丢失的记忆。
就像时间的河流奔啸翻滚,所卷起的那些来自于上流的泥沙。
人鱼沉迷于这种感觉中。
而欺诈师挺动着身体,在高|潮来临时咬住人鱼白皙的脖颈。这令人鱼觉得有些疼痛了。他抬起眼睛注视着欺诈师。
这个面孔平凡无奇,却有一双令人惊叹的眼睛的男人。
——这一刹那,人鱼竟觉得他十足艳丽。
仿佛在记忆之中,他就该有这样一幅样貌。
欺诈师忽然捧住了人鱼的脸。他吻上那双色泽浅淡又唇形单薄的嘴唇。他喘息着在彼此的唇舌间说:
“只是个囚徒罢了。”
(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