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段昔非与东方清泉不是夫妻吗?为什么他叫她姑娘呀……”
“笨蛋!女子成亲后就不称姑娘了,还有,哪个男人会称自己的娘子为姑娘……呀!”
“哦!那就是说,东方清泉和段昔非没有成亲,她没有嫁人,那……那她的孩子哪儿来嘛?”
“我怎么知道……”
回程路上,丫头一直在后头嘀嘀咕咕,声音虽小,仍然清晰入耳。南宫汐对此并非不奇怪,但,眼下有更多更值得思索和牵肠挂肚的事,实在分不出心思想他人的私密问题。
离开长安回江南,近一个月了,远隔千山万水,她想女儿想得心疼。方才,渚青说,自从她离开,乐儿日夜哭泣……母女连心,女儿还那么小,出生以来何曾与她分离得如此长久,即便依恋父亲,又岂会不要母亲?是她太狠心,太任性,太一意孤行!
“哎呀……雨怎么越下越大了?淋在身上怪冷的,主子,擦把脸吧。”
丫头嘴里嚷嚷,一个“嘭”地撑开油纸伞罩住她,另一个悄悄递过来一方柔软的手帕。
南宫汐接过手帕,展开,按在脸上……哪儿来的雨,分明是眼里洒落的泪。
良久,南宫汐才将手帕取下,深深吸进几口气,浅浅开口:“小紫,你是怎么知道的?”
“知道什么?主子——”小紫眨着大眼,迷惘地问。
南宫汐直视前方,声音沉冷,“我不想说第二次!”
“嗯……”小紫低下头去,嗫嚅好一会儿,“丫头没有欺瞒主子的意思,主子想问的是……丫头如何得知圣上被偷袭的事情吧?”
南宫汐静默前行。
小紫偷偷抬眼看她,又垂下眼皮,道:“是青大人他们说的。娘娘那日离开皇宫后,圣上不放心,让小绿先头跟着,丫头在后头收拾东西,追到东都农庄才跟上主子,青大人他们奉圣上之命暗中保护娘娘,若不是东方清泉挑衅闹事,大人们也不敢贸然现身打扰主子……”
南宫汐蹙眉,“说重点,我不问这个!”
“是!”小紫清了清喉咙,“是这样的,主子前脚出了皇宫,公主便哭个不住,接连数日不肯吃不肯睡,一心只要主子,圣上也哄不住。圣上没有办法,只好携公主南下,打算将公主送回娘娘身边。主子到达无锡那夜,圣上与公主随后也到了……”
乐儿到过无锡?她怎么一点儿风声也感觉不到?南宫汐尽力压抑胸口胀满的郁闷与怒气,瞪丫头一眼,“继续说!”
“是……”小紫在南宫汐的目光下抖了抖身子,嗑嗑巴巴起来:“圣上……原打算当夜即送公主到主子身边,但是考虑主子宿在殷家庄,夜深不好惊动殷家的人……因此留公主在船里,留下所有侍卫护卫公主,独自先往殷家庄探望主子……”
果然是他!那一夜,果然不是梦!一时之间,心底五味杂陈。良久,南宫汐才平定情绪,冷冷地问,“迷药是你们施放的?”
“……唔……主子息怒……圣上只想悄悄看看主子……所以奴婢点了迷魂香……但那迷魂香似乎对主子无效了……也不晓得什么缘故?”
记得,那夜,她辗转反侧许久,后来迷迷糊糊,以为入梦,却原来还是他故伎重施。
南宫汐压抑地扫一眼一不小心总要跑话题或者嗑巴的丫头,“继续说——”
“是——圣上与公主南下本是秘密,不料东方龙那些逆贼神通广大,暗里打探到消息,一路跟踪到无锡。圣上夜里去殷家庄,行迹虽然隐密,到底也给逆贼打探清楚,于是设下埋伏,圣上出殷家庄时,给东方龙撞了个正着,虽然圣上武功高强,只是东方龙这几年来不知道躲在哪里苦练功夫,功力增长了不少,更糟糕的是……”
“不要再吞吞吐吐!”
“是是!圣上与东方龙斗得难分难解时,东方清泉潜伏在旁边,趁着圣上无暇分神,施放毒针……”
“啊——卑鄙下流无耻!”
南宫汐捂住自己的嘴,然后,恍恍惚惚意识到,叫出声骂出口的人是小绿。
“东方清泉那个恶毒坏女人,早知道刚才千刀万剐了她!”小绿犹在愤愤不已。
“他……受伤了?”南宫汐甩甩眩晕的头,低低地问。
“是……圣上中了毒针,幸而紫舞统领与赤大人橙大人放心不下,及时赶过来,东方龙他们未能得逞。只是,圣上中毒不轻,江御医建议圣上即时回京,方便疗毒,圣上考虑到逆贼尚未归案,主子这里也不安全,留下公主恐怕对主子也不利,因此当夜便启航回京了。”
南宫汐握住小紫的手,“他有没有怎样?毒清了没有?”
小紫一张小脸皱成苦瓜,无声抽气:“丫头一直跟在主子身边,所有一切也都是听青大人转述……不晓得圣上后来如何了……不过……有江御医在……圣上应该不会有大碍……娘娘放宽心……呜……手……好疼哇……”
心口剐了似的疼痛起来,毫无预兆,痛不可遏……南宫汐松开小紫,双手捂住胸口……好一阵子,疼痛过去了,她仍然轻抚胸口,怅然若失……不管怎么骗自己,心,永远不会说谎!
她仍然会为他心痛,这是无论怎样抹煞粉饰也欺骗不了自己的事实——她爱他!再怎么恨!仍然爱!
想起很久以前,凝碧总是开玩笑地说,她是个惹祸精……到底是麻烦总跟着她,还是她总在不断制造麻烦?
因为恨,所以离开,所以宁可不相见,但,从未希望他受伤害……从未!
眩晕渐渐平复,感觉开始清晰,端指传来陌生的金属触碰感,好一会儿,南宫汐才醒悟——她的怀里,有一封父亲留下的遗书。
父亲的遗书会写些什么?
回到庄院,南宫汐将自己关在卧房里,焚香,洗净双手,小心翼翼打开铁盒。铁盒里,静静躺着一封火漆封口的书,厚实的黄纸封袋经过岁月的浸染,更加暗黄,有些老旧,还有些亲切——如见父亲面容般的亲切。
火漆除去,封口打开,信纸展开,迷雾的往事揭开尘封……
一切,似乎还得从无焰宫崛起开始。
东方龙取得“武林至尊”封号后,有心实至名归一统江湖,怎料到淳于玺横空出世,率领无焰宫所向披靡,迅速将势力蔓延至整个中原与北部,把以东方龙为首的三大世家势力分割在东南西三隅。至此,东方龙面临的情势已经不是如何统一江湖,而是确保自己及其他盟友不被无焰宫各个击破、侵吞、毁灭。
东方龙的夫人出身西门世家,东方西门两家有姻亲关系在,盟约牢固;南宫起则生性淡泊,虽是同盟之一,却无意涉及江湖纷争。因而,东方龙认为:南宫世家既不能为己所用,不如取而代之。恰在此时,东宫太子派密使招安东方龙,允诺予以支持,东方龙雄心又起,与太子密使一番思量,制订计策:
击败淳于玺,摧毁无焰宫,绝佳之策无异于制造无焰宫内部矛盾,使之分崩离析,从而不费吹灰之力。
计策好制订,如何实施才是重点。想要瓦解无焰宫实力,关键是找准关键人物。东方龙与太子密使经过衡量,决定从无焰宫副宫主宗政恕身上入手。
东方龙与太子密使之所以选择宗政恕,出于两点考量:
一、宫里一直流传一名江湖女子入宫、生子、携皇子出宫的故事,而宗政恕恰好是宗政家养子,身世不明,大可加以利用。
二、宗政恕偶然见过南宫世家大小姐数面,少年钟情,有人闲话,不知怎地给东方龙等人听到了。
于是,东方龙等人趁宗政恕在一家荒僻酒店独饮的时机,让密使假扮成云游四方的道人,主动为宗政恕卜卦,据卦象断言:宗政恕就是那个被江湖女子携带出宫的乾安帝皇子,因为宫闱内妃嫔间的勾心斗角而不幸被调包从而流落民间,那个取代他的人就是七皇子东都王。
宗政恕闻言震惊,起初不相信而后怀疑最后确信,终于愤慨填膺,决心夺回失去的一切。
密使于是指点迷津:无焰宫主淳于玺太过神秘,其真正面目真实身份连身为副宫主的宗政恕亦不知,有无可能就是东都王本尊?东都王与东宫太子不合,太子早有心除之。如果淳于玺正是东都王,那么除掉淳于玺不但可以掌握无焰宫最高权力,还可以消灭占有他身份地位的人,可谓一举两得;如果不是,那么夺取淳于玺宫主权位后归顺太子,可以作为晋身朝廷的阶梯,日后才好寻找机会向皇帝澄清真相,恢复自己的身份地位。
宗政恕闻言心动,密使于是推波助澜,帮他谋划策略:扳倒淳于玺,依靠宗政恕自身实力断难实现,惟有寻找盟友。三大世家之首东方龙背后靠山正是东宫太子,与他结盟,不但能够获得足够势力对抗淳于玺,将来回归朝廷也是一条捷径。三大世家中的南宫世家不可靠,大可从南宫起身上入手,给南宫起下“蚀元”毒。南宫起一旦中毒,能够带来三样好处:其一,借此向淳于玺邀功,避免淳于玺生疑;其二,借此胁迫南宫起就范嫁女;其三,借此机会明正言顺南下,与东方龙会晤,详谈进一步动作。
定妥计策,宗政恕拿出秘藏的最后一颗“蚀元”□□,交给密使。东方龙拿到“蚀元”,在三大世家一年一度的碰头会上,神不知鬼不觉给南宫起下了毒。数月后,南宫起毒发,宗政恕于是携带两名亲随,光临南宫世家,向南宫起提亲。南宫起视宗政恕为不速之客,慎重长谈之后,由宗政恕嘴里□□出大概由来,难免愤慨,虽则生命受到威胁,却也不肯轻许女儿终身,反而下了逐客令,岂料,宗政恕当夜便遭人暗杀,毙于东方世家止善刀法的“穿云破雾”。
谁杀的宗政恕?从导致他死于非命的刀法来看,无疑是东方世家的人干的。三大世家与无焰宫道不同难为谋,宗政恕既然是无焰宫副宫主,暴卒于南宫世家,无焰宫断然不会草草了事。于是,南宫起支开妻子儿女,遣开徒弟家人,静候无焰宫报复。之后,果然有人找上门了,出乎南宫起意料,来人并非无焰宫杀手,而是皇帝使者。然后,南宫起得知了一个惊天秘密:宗政恕是皇帝流落在民间的儿子,生母也鼎鼎大名——就是仙灵门门主雨霖铃!
意外知道皇室不为人知的秘密,南宫起心底暗忖:皇帝使者直言内情,显然无意留他活口;另一边,雨霖铃若知晓亲生儿子死于南宫世家,定然不会善罢甘休,自己生日本来无多,不如牺牲一己性命,或者尚能保全妻子儿女!
南宫起思虑定了,写下遗书,道明原委,交给誓死跟随左右的老管家,遣他离开庄院,然后引火自焚,伪装畏罪自杀。
……
南宫汐看完遗书,久久靠在椅子里,不想动弹。
一入江湖,身不由己,江山多娇,英雄折腰,即便素来生性淡泊与世无争的父亲到底也成了多方势力争斗的中心。造成南宫世家悲剧的人……有淳于玺,有乾安帝,有太子,有宗政恕,罪魁祸首——却是东方龙!没有东方龙的野心勃勃,不会有父亲的中毒,不会有后来的宗政恕之死,不会有南宫世家的毁于火海。
东方龙才是一切悲剧的源头。
父亲为何不让管家早将遗书交给她……还是为了避免她了解真相找东方龙报仇吧?父亲,终归是太疼爱她了。
婚姻顺遂美满,遗书永不出世;婚姻生变,才将遗书交给她——父亲为什么叮嘱老管家这些话?难道说,父亲当年就料到她会北上无焰宫找淳于玺寻仇嫁给……徐离?
模模糊糊记起,庄院熊熊燃烧之夜,她立在大火前,身畔柳树梢上,那个稍纵即逝的黑色身影……
心绪,依然乱如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