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男子足尖点地,借桌面一力和对方一掌相交互。
即墨幻沉声道:“惹尘,回来。”
声音虽低沉轻柔,但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黑衣人退回季伏微身后,暗自收了内力。
酒楼之上暗潮汹涌。
没有一个添茶倒水的茶博士,也听不见掌柜的呵斥。
季伏微道:“今日不巧,在此间和王爷相遇。”
即墨幻懒洋洋地斜倚在厢房的一只竹夫人上,手指轻敲着木桌,“非也,本王在此处等季大人多时。”
“劳王爷挂心,不知所为何事。”
即墨幻半眯着眼睛,面带着冷笑,仿佛对季伏微的话很是欣赏,“你们读书人都是如此虚伪还是只有你季斐裕一人如此?”
季伏微笑道:“王爷话中有话,不妨直言。”
即墨幻淡淡一笑,道:“我府中人向我说,有一回看见季大人在我王府外的巷口站了整整一夜。”
季伏微道:“哦?有这样的事?”
即墨幻拍了拍身子,笑道:“季大人可是瞧上了我那姨妹?实话说,她姐姐为我侧妃多年,却苦无子嗣,宁儿跟了她姐姐陪嫁到王府,自然也是我王府中人,早已被收入内房,只是没有什么名分。”
季伏微抬眼从高耸的阁楼向下望,见雀鸟湿了翅膀,歇在树枝间不再高飞。
即墨幻以为他无言以对,大笑道:“季大人也称得上是本王的妹夫,即墨和宇文归为一家,那季大人按理说也是我们一家人,虽说已和简渠和离,好歹也是半个姻亲,本王若是心大些,把芷宁给了你也就给了你,可那丫头脾气倔,跟了本王,是绝不会再出王府,也不肯离开我。”
季伏微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身后着一身黑衣的明若离渐渐握紧了手中的指戒,咬紧后牙。
他又眨眨眼,微笑道:“季大人若是喜欢她这个模样的,那本王再去找几个丫头送去季府就是,也不算难事,季大人说,是不是这么一回事?”
沉寂良久,季伏微沉声问道,“她这七年,过得开心吗?”
听见他这么一句,即墨幻悚然动容,但瞬即又仰面而笑,道:“七年过去,想不到季大人竟一眼认了出了她,当真是好眼力,大人这般捅破窗户纸,是要把话同本王说到底?”
季伏微摇头,悠然说道:“我什么都不想做,只是想问你,她过得好不好?”
即墨幻大笑道:“好与不好,如今和你还有何关系?”
“如果她过得不好,我要用尽一切办法将她带回身边,如果她是自愿入王府,那我也不再纠缠,只是远远看着她就好。”
即墨幻目光闪动,道:“她已经不再记得往事,也记不住被你抛弃的苦痛,这样简单地活着,岂非对众人而言都安宁?”
季伏微却道,“我只求一个答案,她是否主动选择忘记我,跟随你身旁?”
即墨幻笑道:“有一厚礼,本王很早就想送与季大人,不知大人可见喜?”
季伏微沉吟着,“是什么?”
他没有人回应,只从袖中拿出一只红赤木的袖珍盒子,描金的纹路,像极了女子的口脂盒。
季伏微皱了皱眉,突然一伸手,打开了盒盖。
片刻后,他身形摇荡,飞一般向后倒退,就像是个纸人般软弱侧倒在了地上,一只手不住发抖似乎连那轻巧的盒子都拿不稳。
明若离沉着脸,想将盒盖拉起,一观其中奥秘,突然间,一只手从身边按住了他,把盒子重新拿过来放在了心口,不许他多看。
即墨幻阴阳怪气,道:“季大人果真聪明,一眼就看出这是何物?”
看着这盒子,即墨幻居然又笑了,道:“幸好季大人可以一眼看出,不然本王还得费口舌多说一遍。”
不消须臾,季伏微一双眼睛半醉半醒,直勾勾地望着即墨幻。
即墨幻当然也在望着他。
第一次看见季伏微这个模样,即墨幻只觉得这人实在有趣得很。
他笑道:“本王素来不喜欢撒谎,你既然知道我对她如此,那你又能做些什么呢?”
季伏微道,“啖尔筋骨,尚觉荤腥腐臭,只许一诺,必使眼前人坠入地狱不入轮回。”
即墨幻皱起了眉,道:“若我入地狱,我必得拉她同去,黄泉路冷,没有她的馨香甜暖,本王怎么走得完那条路?”
说罢,从此处离去,开扇覆面,遮住盛阳。
明若离要追,季伏微正色道:“依我方才所见,你只能和那人打个平手。”
明若离看着他,一字一句道:“盒子里究竟是什么?”
他要从他手中夺取,季伏微推开了他。
半晌才道,“是她的指甲,后半截颜色略重,应是连根拔起,粘连血肉。”
说罢,他已经红了眼眶,撇过头流下眼泪,这七年,他不停地找她,他想过她可能会吃苦,却不曾知道,她会落在即墨幻手中。
握住那赤红的盒子,他再也不能控制心中的痛。
只要想起她痛得彻夜难眠,他的心口就好像插了一把匕首,直刺心尖,呼吸间肺腑皆痛。
明若离在他身边坐下,一口气饮尽了杯中酒。
两人谁也不再开口。
忽听外面有人敲门。
明若离站起道,“是谁?”
外面人微笑道:“正是六学中最饱学的名士,赵青棋,赵眉仁。”
没人给他开门,他自顾自推门进来,见季伏微也在此,正要招呼一声,季伏微已经做礼辞去。
赵青棋道:“哎……季伏微今日怎么回事,一眼也不曾看我!”
明若离道:“你来做什么?”
赵青棋抚掌道:“上一次我弄坏了你的指戒,这不又给你打了一个,瞧,是不是跟你从前那个一模一样?”
他从袖带中取出了个小帕子,帕中包着一件闪着银光的东西,笑道:“我可是让人做了整整两个月。”
明若离冷冷道,“我不要。”
突听“当”的一声,他把指戒敲在桌上,“你不要,那我打了给谁?”
“赵眉仁……”
他笑道:“在呢!”
“你知道时嵬回来了吗?”
赵青棋把指戒戴在他手上道:“是吗?”
七年过去,他都几乎忘了那个人的面目,只记得是个眼眸透亮的小姑娘。
“不知你之前的指戒是用了什么材质,这东西我找人用玄铁浸雪水,然后才锻造。”赵青棋道。
明若离推开楼阁的窗子,长长叹了口气,“接下来,我该如何走?”
赵青棋道:“跟我走如何?”
他怔了怔,道:“你说什么?”
见他变了脸色,赵青棋道,“今晚有街会,我问你要不要跟我走去看看?”
他摇头道,“我要去杀一人,也许是很多人。”
赵青棋苦着脸笑了笑,道:“你不是说过,你以后都不做杀手了吗?”
明若离点点头道:“这会是最后一次。”
赵青棋笑道:“你杀鱼敬泊的那日,也是这样说。”
晚风中已隐隐有叶片蔌蔌之声,自四面八方传了过来。
探首窗外,楼下的街市已可看得见一片灯火。
万家合康,他答应过给秦毅给她一个家,终究他是食了言。
赵青棋站在他身边一齐望出,长长呼吸,纵目四顾,只觉得眼前宽广,大地辽阔,“你在想什么?”
明若离问他,“你觉得一个人可以为何而活?”
赵青棋叹道:“我只觉得,得功名,得良人,便算不负此生了。”转头唏嘘叹道:“季伏微这样的人,也许和我这种人是不一样的。”
他扭头问明若离:“未闻觉得呢?”
“为一誓言,燃尽半生光阴守护。”
赵青棋目光闪动,忽又笑道:“誓言总有完成的一天,完成后你要做些什么?”
“可能,完成后我就什么也做不了了。”
赵青棋忽然心一紧,拍了拍身边人,微笑道:“那你可是辛苦了!”
“本就是我分内之事。”
赵青棋摇头,“其实你本该舒舒服服过你的日子,又何苦如此执着?”
明若离怔了半晌,“什么是舒服的日子?”
“不去杀戮,只做个平常人,难道不好?”
明若离又怔了怔,道:“你怎么知道我就愿意做个平常人?”
他笑道:“那以你这样的身手,你还要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明若离当窗而立,点了点头说,“是要去准备做一件极难的事。”
赵青棋本不算矮,但也得抬起头,才能看到明若离的脸,明若离小他几岁,入六学第一年,他还和明若离差不多,没过多久他就得略微仰头看他了。
他道:“我前些时候和你说给你牵个媒,你意下如何?”
明若离摇头:“我并没有心仪的姑娘?”
听到这句话,赵青棋的耳朵嗡嗡作响。
挑起那饶有姿色的眉头道:“什么事都要做个准备,你且去做你的大事,我就给你备一个良人,等你愿意回头,自然可以看见那个人。”
明若离说,“只是劳你烦心了。”
赵青棋点点头,道:“对,你可让我烦心极了,故此以后少给我惹些麻烦,不然师兄我非得教训教训你。”
他拍怕明若离的肩膀,衣衫洗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这些年,他的衣服都是他托人浆洗,就连他衣服上的熏香也是和他一样的香料。
只可惜这个英俊的少年,除了武功,并没有什么是极其敏感的。
满身傲气,也不是常人可以近身。
良渚城多得是油头粉面的贵公子,可这样清冷孤傲的男子,也只有明若离一人了。
他忽然觉得很好笑,这七年他能见到他的次数也是寥寥可数,可他竟然从来不觉他陌生,仿佛无论他多久见他一次,他都觉得这少年正是不久前晚上,和他一起在四门学读书的少年。
他不再观望元幕,却把目光悄悄转向了另一个人,花了十三年跟在元幕身后作小跟班,如今,他又花了七年暗中窥探他的行踪,只想确保他平安无虞。
元幕究竟知道不知道他的心思,他已经不在意,唯独他,赵青棋不愿他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