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柳塘公园清静优雅，湖面宽阔，树木郁郁葱葱。
爸爸坐在假山上，背靠大树，仰着头，忧伤地望着遮天蔽日的浓枝密叶。爸爸在复习功课，准备自学考试。忧伤的心情使他无法集中精力。
假山下有一座花棚，几个花工莳弄着花草。
一只大狼狗总围着一个年轻女花工，与她贴脸，与她拥抱。女花工走到哪，大狼狗就跟到哪，它像她的朋友，它又像她的仆人。有人来到女花工身旁，大狼狗就奔过去，冲人吱牙咧嘴，不让人靠近女花工，忠实地保护她。
中午吃饭时，女花工坐在台阶上，手里拿着馒头，边吃边喂大狼狗。它蹲在她对面，张着大嘴，耷拉着长长的舌头，看着女花工。女花工自己吃几口馒头就掰下一块喂它一口，它的嘴巴动了两下就咽下去了，然后耷拉着舌头看着她。不给它，它也不抢吃，只是盯盯地瞅着女花工。
大狼狗对女花工的深情感动了爸爸，情不自禁地对自己说，我还算个人吗，连狗都不如，我真的连狗都不如啊！
爸爸对自己不能果断处理爱情纠葛而深深自责。
头翁翁作响，书本一片模糊。爸爸看不下去了，站起身来，钻出树林下了假山，沿着湖畔的林荫路漫无目的地走着。走了一会儿，在一棵圆如伞盖的柳树底下慢慢坐下，呆呆地望着碧波粼粼的湖水。
蓝天在湖水中涌动，白云在湖水中漂荡。这湖水和芦花湖的水一样地清，这波光和芦花湖的波光一样地美。
歌声——美妙的歌声，从湖面徐徐飘来。
纯洁芳香的马兰花哟，
递到哥哥的手，
小妹妹的情意，
缠在哥哥的身哟。
天上的星星亮晶晶，
最亮的要数那北极星，
哥哥的情意哟，
牢牢刻在小妹妹的心灵。
唔呼哩——
哥哥的情意哟，
牢牢刻在小妹妹的心灵。
在哀婉的歌声中，春雪阿姨从湖面缓缓走来，优美的仪态宛如翩翩的惊鸿，柔婉的身形似游龙，光彩仿佛秋天盛开的菊花。远远望去，春雪阿姨像被隐隐约约的彩云遮掩的明月。她踏波徐徐走来，如鲜艳的芙蓉亭亭玉立。明亮的双眸含着泪水，面色忧伤凄艳，恍如洛水女神（注）。
爸爸站起身来，怅惘地向她望去。
洁白的浪花，在春雪阿姨的脚下盛开，缠绵悱侧的歌声，从娇艳的双唇中飘荡开来：
田野里的禾苗哟，
被烈日晒得焦灼。
小妹妹我离开哥哥你呀，
情思被煎熬得焦灼。
唔呼哩——
小妹妹我离开哥哥你呀，
情思被煎熬得焦——灼——
爸爸愣怔地站在树荫下，像无良媒以接欢兮，托微波而通辞的曹子建，看着湖面上飘然若仙的春雪阿姨，焦急地唱起来：
源远流长的芦花河哟，
日日夜夜奔流不息。
哥哥和小妹妹远隔一方呀，
相思的心潮奔涌不息。
哥哥和小妹妹远隔一方呀，
相思的心潮奔涌不息。
唔呼哩——
相思的心潮奔涌不——息——
爸爸向春雪阿姨走去，一只脚踏进水中，层层涟漪立刻从落脚处向四周散开。
春雪阿姨停止脚步，浪花依然荡漾。她扬起洁白的双手，一束红玫瑰飘飘飞舞。爸爸展开双臂准备迎接。突然，波光一闪，春雪阿姨和飘来的红玫瑰随着一片白光而去。
春雪，春雪——爸爸颓丧地站在湖水中，摊着空空如也的两手，呆呆地望着湖面。湖面上，波光粼粼，白云涌动。
春雪，春雪——等等哥哥，等等哥哥呀——
原野——原野——
林南阿姨微笑着，坐在卧虎石上，向爸爸招手。金月亮照得芦花湖绚丽多彩，金碧辉煌，仿佛朝阳升起的天空。
爸爸神奇地飞过去，坐在她身边。
林南阿姨拥抱着爸爸，甜蜜地说，你把心放在肚子里，我不听妈的话，也不听舅的话，永远不离开你，永远爱你！
爸爸幸福地搂紧林南阿姨，欣慰地吻着她的脸颊。她幸福地搂紧爸爸。
突然，林南阿姨泪如泉涌，用力推开爸爸，奔向湖中，痛苦地站在波浪中涌动的金月亮上，向爸爸凄楚地呼喊：原野，你忘了我吧，你忘了我吧——
不，不！林南——林——南——爸爸猛地扑向林南阿姨。
原野，原野！一个悲伤而熟悉的声音在叫爸爸。
有人抚摸爸爸的脸颊。有人按压爸爸的胸膛。有人在哭泣。有人在叹息。有人在呼唤。
原野，你醒醒，你醒醒呀！
我醒醒？我没有睡呀，为什么要醒醒？
爸爸慢慢睁开眼睛。眼前是一块井口大小的蓝天，蓝天四周镶嵌着一片模模糊糊的人影。好奇怪呀，这是哪里的天空，会有这样奇异的景观？这又是什么地方，会有这样奇妙的现象？
醒了，醒了。
他醒了！
他活过来了！
他活过来了！
人们惊叫着，欢呼着，人群中爆发出一片惊喜。
原野，原野！一位跪在爸爸身边的妇女，痛哭着呼唤爸爸的名字，紧紧搂住他。
大姐，请您……爸爸礼貌地扶开她的双臂。
是我呀，我是林南，我是林南呀！双臂又搂紧浑身湿淋淋的爸爸，两串泪水滚落在爸爸冰冷的脸颊上。
林南？爸爸瞪大眼睛，怔怔地盯着她。被岁月刻上皱纹的俊秀脸颊，依然流露出淡淡忧伤的妩媚双眼。是她，真的是她呀！
林南，真的是你！
是我，是我呀！
爸爸一阵惊喜，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看看众人，又看看自己，怔怔地问，我这是怎么了，水淋淋地躺在地上。
谢谢你们，谢谢你们。林南阿姨向身边的人和围观的人们致谢，慢慢扶起爸爸。人们叹息着议论着渐渐散去，最后只剩下一位小伙子，愣愣地看着林南阿姨和爸爸。
你有什么事想不开，要寻短见啊。林南阿姨满眼含泪，责问爸爸。
寻短见？爸爸不解地瞪着她，我没寻短见呀。
林南阿姨抽泣着。没寻短见，你投湖干啥？
没有哇。爸爸莫名其妙地看着林南阿姨，吃惊地说，我没有投湖哇！
你还说没有投湖。林南阿姨扯着爸爸的湿衣服。你看，你自己看看这浑身水，要不是人们把你救上来，这会儿你就看不见我了。
爸爸急切地说，我看见你了，看见你向湖心走去，我就跳进湖里去救你。
原野……林南阿姨又哭了。
妈，妈。一直站在林南阿姨身边的小伙子叫她。
爸爸惊讶地看着他，他是——
林南阿姨止住哭声，拉过小伙子，对爸爸说，这是铁牛。
铁牛！爸爸惊喜地看着他，脑海里钻出林南阿姨抱给他看的胖小子，凄楚地说，大人啦，比我都高了。
林南阿姨对儿子说，铁牛，这是妈妈跟你说过的原舅舅。
原舅舅。铁牛腼腆又不失礼貌地叫了爸爸一声。
哎，好孩子。爸爸答应着，心里说不上是甜蜜还是苦涩，难以诉说的心情似万柳塘的波浪在涌动。
林南阿姨对爸爸说，知青全部返城时，我因为和农民结婚不能回城。后来和柱子假离婚，三口人才进了城，租了两间小平房。柱子有很好的豆制品加工手艺，雇了两人，开了一家豆腐房，批发豆制品。他有点经营头脑，加上他吃苦耐劳，不几年，我俩就买下一座独门独院的老式小楼。
林南阿姨邀请爸爸，走，到我家看看。
爸爸为难地看着她，这……
看你。林南阿姨拽了爸爸一下，走吧。
宽敞的院子，真像一座小花园，又像一片田园。楼前种着一片芨芨草花和鸡冠花，粉红的芨芨草花和紫红的鸡冠花，宛如一片灿烂的云霞。左边是几株葡萄，架上爬满藤蔓，果实累累。右边种着黄瓜和架豆，一排排，十分正齐。
看着院中的种植和布局，使爸爸又置身到瞎五爷的院子里。当年瞎五爷的院子就是这样的种植和布局。是林南阿姨对爸爸和瞎五爷的怀念，还是她对那段辛酸岁月的缅怀？还是对她和爸爸爱情的向往？
注洛水女神：即宓妃，伏羲女，因渡洛水淹死，成为水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