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董昇猛地看向苏还。
苏还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说出这个字的，后来他也想不通，自己怎么那么快说出了这个字，像溺水的人在抓紧浮木。
可那时间是漫长的：说一个字需要一秒吗？
他却觉得这一秒那么长，那么长。
苏还签下字，在手术同意书上。
苏老扶着杨还还，两老也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了，老了，到底是依靠孩子的时候了，他们一同看着苏还，似乎默认了苏还是他们的主心骨。
而苏还抬起手扶额，遮住了他情绪流露的脸。
“没事。”他说，“不会有事。”
赶过来的楚银，和许谚，他们从电梯里走向了同一个方向，都看了对方一眼。
楚银说：“我是关欧的师兄，我叫楚银，你是？”
“你好，我是苏还的弟弟，许谚。”
许谚微微颔首。
楚银说：“他有弟弟？”
许谚回：“我是孤儿，寄养在他们家，他爸爸是我的老师，他做我的哥哥。”
楚银：“原来如此，抱歉……”
“没事。”许谚短暂地笑了一下。
他们一起走到产房外，却见每个人脸色沉重。
苏还单手撑在墙上，低着头，没人看得清他的表情。
许谚走过去问：“你们怎么这副样子？”
楚银担忧上来：“关欧怎么样了？！”
董昇看了看苏还，叹了口气：“难产。”
“怎么会这样！”许谚沉声道，看向了他的哥哥和老师。
楚银盯着产房紧闭的门，喃喃道：“关欧呢？关欧怎么样了……”
“她在做手术。”董昇说。
“老师……”许谚走向了苏老，伸手扶住了他。
苏老摇了摇头：“等吧。关欧，不会有事的！”
许谚抿了抿唇，抬头看着苏还。
苏还沉默地靠在离门最近的白墙上。
楚银紧张地攥住了拳头：“千万，关欧千万不能有事！”
这场等待，对苏还来说，是一场经年难忘的噩梦。
而对其他人来说，无疑也是一场煎熬。
当产房的门陡然被推开，苏还看过去，关欧被他们推了出来，她仿佛被什么拉进了另一个世界沉睡，而对他们所在的这个世界，不闻不问。
苏还走了过去。
他们停了下来。
他抬手轻轻抚着她的脸，没有血色的一张脸，刚刚受过折磨的一张脸，他眼里有什么在波动着，缓缓低下头，看了一眼她已平平的腹部，心骤然锥痛，痛他们期待已久的孩子没了，也痛关欧该怎么办。
关欧被救过来了。
不过她睡着了。
所有人都在等着她醒来，所有人又都不愿意她醒来。
苏还尤其焦急，也尤其不愿意她醒来。
可是到了第二天的早上，关欧还是睁开了眼睛。
苏还正坐在床边儿的椅子上，拉着她的手，趴下来睡着。
关欧未语先落了泪，不声不响地泪流满面。
她记得，记得自己有多痛苦，记得医生沉肃的语气，记得自己死里逃生。
她的掌心里有他的温度，可是她浑身都在发冷，她想不通自己怎么会呢，她身体很好的，她怎么会难产呢？
她的孩子应该健健康康地出生在这个世界上而不应该死去。
关欧心痛到她难以忍受，她闭上眼，忍不住哽咽地哼了一声，苏还一颤，抬起头，看向了她。
看清之后，他的第一个动作是忍不住慌张地给她擦眼泪。
“别哭。”苏还低沉地说，“别哭，求你了。”
他把她抱起来，搂在怀里，轻轻抚着她的长发，声带里带着叹音：“没事了，没事的，不怕……别怕。”
关欧抽搐着，头抵着他的心口，一下哭出了声。
“没了。”她攥住他的衣服口齿不清地说，“没了……没……了……”
苏还心疼得红了眼。
门外，董昇他们沉默地透过门上的小窗看着里面的画面，慢慢都背过了身，坐在外面的休息椅上。
“怎么会这样？”董昇问。
许谚说：“世事无常。”
楚银：“我只庆幸关欧没事。”
“她真的没事吗？”许谚问。
“……活下来就好。”楚银说，“对我来说，她活下来，就是没事。心里面的伤口会痊愈，可是命就一条，命没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董昇叹：“活是活下来了，可是她最想和孩子一起死吧，这样活下来，生不如死也是难。”
许谚和楚银，都沉默了下来。
门里头。
苏还拉开关欧，挤出了笑来，抬起她的下巴，让她看着他：“怎么会没了？不会没了，我们以后会有孩子，有很多孩子。”
关欧眼里尽是黑沉沉的死寂与空洞：“为什么这种事落在我的身上？”
苏还看着她：“不要这么想，不要钻牛角尖，不幸是正常的，但你不可能永远不幸。”
关欧苦涩地笑里夹杂着嘲讽：“一次不幸，足以致命。”
苏还用无解的目光担忧地看着她：“你会好起来吗？你该怎么才能好起来？我给你时间……”
关欧突然看着他：“为什么你给我时间？难道不好的只是我一个人吗？你不难过吗？你觉得无所谓？！”
“我没有……”
关欧推开他，盯着他，声音不禁放大：“你就是这样！你永远都是这样！伤害永远都伤害不到你的头上，因为你什么都无所谓！！！每一次都是我难过，你呢？你就一直充当旁观者，你说我狠，你说我折磨你，但是你到底有没有反省过你自己的错！”
“关欧……”苏还站在床边儿，他接收到了一份难以言喻的痛苦，他感受到了双倍的痛苦，他也难以言喻，他只能就那么看着她，卑微地任她指责。
“我恨你！”关欧泪眸狠狠地望着他，仿佛还嫌刀剜得不够深一样，“我恨你！！”
苏还咬着牙挺在那儿，听着她所有伤人话。
“为什么死的不是你……为什么要是我的孩子？！！”
关欧已经不可理喻了。
她能感受到自己在发疯，可是她控制不住自己，看着苏还说出一句又一句的疯话。
仿佛这样心里的痛就能减轻一点。
她不停向苏还灌输她的悲伤，她的痛苦，却也是有累的时候了。
她再次昏睡下去的时候，躺在了苏还的臂弯里。
医生在门外听着里面病人的辱骂大吼，被苏还一个眼神示意，暂时不要进去，他就一直等着。
同时，关欧的发泄，也被董昇他们尽收眼底。
这种感觉很微妙，看着一个理智大方冷静时而又温柔感性包容的女人被情感控制发了疯，他们真的感受到了很复杂的情绪，只能眼睁睁看着，望她变好。
苏还说：“医生，可以进来了。”
医生才走进了病房，替关欧检查。
确认过没有大事后，苏还看着关欧，替她掩了掩被角：“去吧。”
医生离开病房，反身关上门的时候，透过缝隙，看到苏还低下头，连侧影都显出怜惜，在女人的额头上，轻轻落下了一个吻。
“对不起。”门外的人在门彻底关上之前都听到了这三个字。
男人说对不起。
可是又怪得了他什么呢……
本来就是天灾人祸，世事无常。
至于，为什么偏偏落到了你的头上？
千万人当中，为什么偏偏你不幸？
正如你幸运的时候，别人可能在不幸。
这是什么？大概可以用等量计算来概括吧。
或是守恒定律，每个人都逃不出这个太极圈，有时深受其害，有时深受其福。
苏还走出门，看到他们说：“都在这儿，守门？都回去，这里有我。”
对上楚银复杂的眼神，苏还第一次走过去低下了头，感到抱歉：“对不起，我没照顾好她。”
楚银却没法心安理得地受下这句话。
他张了张嘴，忽然说：“拜托了。”
苏还的黑眸静静看向了他。
楚银又说：“拜托了，照顾好她吧，我……我走了，她现在没空见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拜托了，拜托你了，你能治好她吧？”
“我能。”苏还攥住拳头，面色平静，“我必须能。”
楚银点了点头：“辛苦了。”
他退后离开。
选择在关欧狼狈的时候离开，是因为，知道关欧不想让他看见她的狼狈。
而苏还不一样，苏还是关欧最亲的人，无论关欧承不承认。
有些人的确是这样，不愿意自己狼狈的时候被人看到，那样会让他们无地自容，也无法尽情发泄。
楚银离开了。
他把一切交给了苏还。
他开始试着，去信任苏还了。他也终于到了，不得不信任苏还的时候了。
苦难中知真心，他不再怀疑苏还这份真情实意，明智地对关欧放了手，把关欧交给最能让她重获希望的人。
许谚走上前一步，提醒：“哥，你该吃饭了，那么久你都……”
“嗯。”苏还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吃。别担心，你正常做你平时的事。对了，爸妈那边，还要你去照应一下。”
许谚点了点头：“当然。哥，你也放心。”
“嗯。”
董昇举手：“这边，我反正没事，你和关欧的饭我包了！”
苏还突然就感到动容，或许自身是太陷入低谷了吧，他说了谢谢。
董昇笑不出来：“我们还用说这个？开玩笑！”
苏还点了点头。
他们三个人一起出去随便吃了口饭。
许谚就回老宅子去看苏老和杨还还了。
董昇在这边没事，也回公司和陈深交流去了。
而苏还一个人走回医院，路过书店的时候，突然就停了下来，看了看招牌，他走了进去。
他选购了一本几米的漫画，付了账，继续回病房里守着关欧。
关欧在天黑时分睁开了眼睛。
她转头看到苏还沉静地翻着漫画，他读道：“她来不及长大，就要变天使了，只因为她的家乡，核辐射开花了……”
关欧想起自己的孩子，一股悲伤流淌在了心底，徘徊进四肢百骸，她该怎么熬过去？
如果这是她的劫，她到底该怎么撑过去啊！
苏还哑声读道：“你闻到我的气息，我听到你的叫声。你知道我在流泪，我心疼你的焦急。我们如此贴近又如此遥远。但是，不要怕啊！不要怕！我们心中即将开出一朵美丽圣洁的花。”
关欧默默抬手擦了一把脸。
“现在就抱紧我，不要等我离开后，才对着空气拥抱，现在就说爱我，不要等我离开后，才对着远方呼喊。现在！现在！现在！”
苏还抬起头，看着她：“关欧，我爱你。”
关欧拿起被子盖住了头。
到了现在，苏还已经不会再受任何影响，他的爱是这么的稳如磐石，又像树根一样牢牢地扎在他的心脏中间。
“我不会爱别人，也不会去和别人有孩子，这一生都不会。不管你接不接受我。”
“我不会和别人结婚，不会和别人拥抱，不会和别人做与你一起做过的事，永远也不会。”
“我就是告诉你一声。”
“我知道，我做的不好，我不合格，当年做你的男人不合格，现在做你的丈夫也不合格，如今做你的前夫，还是不合格，当年不相信你，现在欺骗你，如今纠缠你，还害你差点死掉，我害你生不如死，不得圆满。”
关欧本该就是这样想的，如果没有他，她的确就不会那么痛苦了吧？
可是为什么这些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她并没有感到任何一点解脱？！
关欧甚至想让他别说了。
她闭上了眼睛，无法自救，也无法救别人了。
她感到身体沉落，在脚下那深不可测的黑潭中，黑潭中，仿佛还传来了孩子的哭啼，一声又一声，让她忍不住也跟着一起哭了。
被子里传出女人抽抽噎噎的哭泣声。
苏还僵硬地坐在椅子上，定定地看着被子，仿佛有多专注就能透过被子看到哭泣的人。
关欧问：“我该怎么办？苏还，我该怎么办？”
苏还想答答不出，因为他真的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是什么。
他陪着她，却不知道除了陪伴，他还能为她做点什么。
“我不知道……”最后他叹道，“不知道……我们一起去找答案吧……关欧，你别放弃，行吗？”
他最怕她放弃。
关欧掀开被子，红着眼看他：“你难过吗？”
苏还看着她：“有。”
关欧继续问：“你难过什么？”
“你难过什么，我就难过什么。”
或许苏还承受的远远更多，他还要承受着一个人的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