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足以将人逼疯的疼痛如潮水一般迅速退去,但裴云初躺了半天依旧睡不着。
他走到窗边,轻轻推开窗子,一阵凉风扑面而来。今夜乌溪是个明月夜,街中灯火未熄,但他走时落霞山阴雨密布,现在应该落了雨。
那明明就是座普通的山,裴云初这么认定。
第二日清晨秦梦槐还未醒,裴云初等待时周叔来传话,说妖王让他过去。
成年后的妖怪不着家很正常,只要长辈留在体内的神魂印记不灭,就说明性命无虞。裴云初只道自己那日被狼妖步步紧逼,受了重伤,不小心误闯山林,而后被一位隐世的仙君所救,至于许然的身份,他选择隐瞒不提。
裴云初年幼时恰逢秦梦槐和裴江忙于族中事务和生意,乌溪有大半的产业都在秦梦槐名下,是以分给孩子的时间有限,云初是在外祖身边长大的。
妖王本就宠爱这个小外孙,当即气得脑子冒烟,差点撸起袖子去找狼妖算账,还是被裴云初劝住,冷静下来后派了身边的亲卫去秘密跟着狼妖。
裴云初本准备回去见父母,妖王大手一挥,示意小妖准备膳食:“我让周宁去叫他们俩过来,日上三竿了还不起……”
裴云初眼底多了点笑意,对周叔点点头,而后淡淡道:“爹娘若是不在一处,自然起的就早了。”
刚走到殿外的周宁闻言险些绊住,步履匆忙地走了。
公主殿下您看看您都教了小公子些什么啊!
修仙者自辟谷后便甚少食用凡物,认为凡物杂质太多,只常用些有益于修为的仙露灵草。
妖族却不同,妖修虽然也需要修炼,但他们的身体更加强健,对于食物的需求也更旺盛。妖王与秦梦槐的胃口更是大,都是无肉不欢的主儿。
妖王这个人比较讲究,不仅房中挂着大家书画,就连殿中的桌子都是他特意去人间寻的,那张紫檀木的八角桌,桌脚雕刻的花纹精致而繁复,桌面也被打磨的光滑如镜。
如今这张桌子被摆满,光是大盆装的肉饼就有好几盆,还有十只酱肘子、烧鸡烧鹅等硬菜,外带几碟甜点心……除此之外,便是几碗解腻的清粥。
裴江刚一进来,就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唇角的笑容有些勉强:“父王,现在才早上,您怎么准备这么多?比昨天中午的午饭还多。”
妖王摸了摸自己的胡子,理所当然地说:“云初回来了,这不就多了一张嘴吃饭?当然要多准备一些。”
裴江心中好笑,云初又能吃多少?
“好了好了,我和小槐在呢,还怕这点子东西吃不完?”妖王摆摆手嫌弃道:“知道你们爷俩吃不了,饭量小的跟猫一样。”
裴江与裴云初对视一眼,默默喝粥。
有没有可能,他们俩本来就是猫?
安静吃点心的裴云初瞥了一眼还在啃酱肘子的秦梦槐,有些心不在焉地垂下眼。
直到桌上的肉被吃的半点不剩,裴云初才道:“娘,我有事想请您帮忙。”
廊中有风,秦梦槐吃得太满足,惬意地坐在栏杆上,抬眼看向裴云初:“怎么,想要什么?”
大约是有些难开口,裴云初抿了一下唇,低声道:“蕴魂珠,可以给我吗?”
秦梦槐眉梢微挑,云初自小就懂事,甚少向长辈要什么,没想到一要就要了个大的。
蕴神珠是妖王早年得到的,佩戴在身上可以减轻各种伤痛。妖族好斗,妖王也是经过无数场杀伐争斗才坐稳了这位置,等日子变得安稳,他就将这颗珠子给了年少爱闯祸的秦梦槐。
秦梦槐从前也曾想将蕴神珠给裴云初,但裴云初不是个喜爱血腥杀伐的性子,于是这珠子还是留在喜欢招惹是非的秦梦槐身上。
她略一思量:“是叫这次的事吓着了?还是身上留了什么暗伤?”
裴云初微妙的沉默片刻,而后摇头:“有一位友人,体内暗伤,日日疼痛。”
秦梦槐:“很重要的友人?”
“救命之恩。”裴云初道。
“行吧。”秦梦槐对他一向是放养,也不刨根问底,手中凭空出现一颗莹润的珠子,随手一抛:“本就是要给你的,收着吧。”
她打了个呵欠:“你外祖叫的太早了,我困了,让你爹来接我。”
说罢一闭眼,靠着身后的柱子睡过去了。
裴云初看着落入自己手中后就莫名震动的蕴神珠,不禁心生疑惑。他皱眉思索片刻,将许然赠他的那枚玉佩从芥子空间取出来,玉佩与蕴神珠靠近后果然一齐有了反应。
有此反应,说明两件宝物的品质极为相近,而这蕴魂珠,说是他们妖族的至宝也不为过的。
仙君给的礼物比自己预想中还要珍贵……
帮秦梦槐跟裴江传完话之后裴云初不准备看他们腻歪,回了房中打开柜子挑挑拣拣。想到他走时许然说的话,仙君……想见他的人形吗?
裴云初对容貌素来不太上心,但也知道自己这副皮相还不错,毕竟他随了自己那位单靠相貌变能名震乌溪的亲爹。
柜中的衣物虽都是些名贵的料子,但款式随处可见,裴云初隐隐有些后悔。
许然睡了大半个白日,落霞山总算停了雨。
他扯了块干净的棉布,去擦拭湿漉漉的石桌和石凳。虽还不能解了山中的阵法,但这么多日下来,好歹也算建立了些联系。
在感受到轻微波动时,许然动作一顿,竟有些迟疑。
暗红的衣角跃过半山腰,许然还未落地,山脚处灵力波动,一袭白色长衫的银发仙君立于此处。
“玄灵。”那人容色冰冷,缓缓开口。
许然落在他前面,似笑非笑:“好久不见……星泽。”
如今已经鲜少有人提起,隐世不出的星泽尊者曾是那位罪仙玄灵的至交好友。天罚降下后,对玄灵的议论甚嚣尘上,星泽尊者却对这位好友只字不提,而后不久便销声匿迹。
他神色迟疑,面上的冰霜渐渐褪去:“我得了些云中醉,想起你从前喜爱此酒。”
许然挑了挑眉,面色如常:“不给我送进来?我又出不去。”
星泽拧眉看着面前无形的屏障,以他如今的修为,倘若不有心留意,竟也无法察觉。
他迈步而入,随着许然一跃,入目便是那棵繁盛到不太正常的桃花树。
昨夜那么大的风雨,树下落了满地的粉红花瓣,但桃花树的枝头依旧不显疏落。
星泽抬手,才擦干的石桌上便出现两壶酒。修仙者饮酒,倘有醉意,可用内力逼出,凡酒绝不会让他们失去意识。但云中醉不同,它对修行大有裨益,也易醉,喝多了如同云雾缭绕,让人恍若置身云端,无法用灵力化解。
两人相对而坐,气氛有些沉闷,谁也没有先开口说话。只是默默地拿起桌上的酒杯,一杯接着一杯地喝酒。见星泽有了些许醉意,许然拦住他的动作。
“不早了,你该走了。”他平静地提醒。
留一只猫妖并不妨事,但倘若留一个同样接近飞升的仙君,问题可就大了。星泽的修为比之全盛时期的玄灵也差不了太多,玄灵虽什么都没说,但星泽隐隐也触摸到真相的轮廓。
他眉间愁绪涌现,趁着醉意,只淡淡苦笑:“当初修炼时受的罪原是不该受的。”
许然摇头:“此界不够大?”
星泽抬眼看他,见许然摩挲着酒杯,好似无意:“星泽尊者如今不论要前往何处,都无人能挡,世间难逢敌手。我们从前苦修,如今你也该四处游玩,只管尽兴。”
星泽心中郁结,想问你也不曾走遍整座大陆,如今被困在这样一座山峰,岂会甘心?
但终究不忍问。
"我明白了……"星泽低声喃喃道,眼神中闪过一丝无奈和苦涩:“倘有想要的,我日后带给你。”
他并不知道,许然倘若不离开这座山只能再撑十年。十年对修仙者来说,着实太过短暂了。
乌溪的甜糕铺子里,老板娘双手撑着下巴幽幽望着远处,毛绒绒的尾巴在身后一晃一晃。
视线骤然一暗,她甜笑着抬头:“买甜糕吗?桃花酥、枣花糕、青团饼……诶,云公子?”
老板娘愣了愣,而后道:“您是来替公主来买糕点?”
想在天黑前赶到落霞山,裴云初有些急,随手指了好些记忆中味道不错的:“各来两个。”
老板娘一遍麻利地装糕点一边道:“今日要这么多种口味啊。”
因为不知道仙君会爱吃哪个。裴云初收好糕点,跃身离开了乌溪。
到了人间已是傍晚,昏黄落日下的茶楼与饭馆人声鼎沸,只是越往前,便越荒芜。
离落霞山不远的地方已经是人迹罕至之地,暮色沉沉,霞光都快散尽。裴云初停下,第一次那么清晰地看见这座山的全貌。
微风吹的枝叶簌簌作响,四周空旷幽寂,裴云初想知道这座山到底是用什么困住了许然,于是趁着最后一抹天光,在山脚找寻。
独自饮酒的许然骤然失笑。
系统抱着袖珍酒杯,只舔了一小口,就有些晕晕乎乎了。
“宿主,你笑什么?”
许然阖眼感应,低声道:“有只小猫在山脚鬼鬼祟祟。”
“什么鬼鬼祟祟?”系统嚼了两瓣桃花,呸呸的吐出来,酒都醒了。
阵法处的灵力波动,是有人进来又出去,出去又进来,反反复复。是在犹豫吗?
他握杯的那只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起初的对方只是他的任务对象,后来却心意相通,数次相互陪伴走过漫长岁月,许然带着太多记忆,所以每一次都能毫不犹豫的靠近他。
即便这次任务与他无关,也不知他的身份,将小猫抱进怀中时,许然依旧感到难言的安心。
裴云初不知前尘,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许然能看出他被保护、教养的很好,有很多人喜爱他。
总该犹豫一会儿吧?
许然是想解决了眼前的麻烦再去找他的。
他等了半晌才放下酒杯,敛了神色:“该去接他了。”
裴云初这时候刚好在阵法里面,蹲在地上低头不知在研究什么。
“怎么来的这样早?”
专心致志查探的裴云初听见熟悉的音色倏然站起,身形不稳的晃了晃,被许然扶住。
隔着衣袖的掌心温热,他明明很熟悉,毕竟前半个月常被这只手抱着。但变回人形后初次接触,好像又有些不一样。
闻见浓重的酒香,裴云初微怔:“您喝酒了?”
许然似有醉意,好笑地直言道:“从前也没见你称我为‘您’啊。”
从前以本体和许然相处时还能很自然的亲近,但如今他初次在许然面前以人形出现,又已经知道了许然的身份,难免会有些不适应。
裴云初站起后,许然才看清他的全貌,他穿件蓝色的常服,更衬得肤色冷白,容颜精致,比起毛绒绒的本体,他的人形是带着冷感的漂亮。
许然认真看了半晌,直到裴云初有些局促,许然才扬了扬唇,漫不经心地调侃:“小猫,变成人后……”
“腿还挺长的。”
裴云初:“……”
他也是初次能这么轻易看见许然的全身,此前受困于小猫的身体,他看许然总是仰视,虽知道对方身量很高,但一直没有实感。
裴云初自己已算高挑,但面对面站着时,许然仍比他高了些许。
系统在他耳朵边嘀嘀咕咕:“宿主你这么欺负人会把人气走的!”
书里是这么说的!
许然垂眸笑笑,对裴云初道:“上去坐坐?”
裴云初点了点头,刚准备蓄力,手腕却忽得一重,许然带着他,纵身跃起。
裴云初如今已不是那只伤重的小猫了,不需要许然带着才能上山顶,但他依旧下意识抓住了许然的衣袍。离得很近,耳后有温热的气息,裴云初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这肆意来自于许然。
晚上的落霞山幽冷,现在虽没再下雨,但风依旧是凉的,手腕的温度便有些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