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子很好吃,陈双也确实饿了。
身边突然多了一个人,这一点就让陈双非常不自在。从小到大,自己最熟悉的人就是弟弟了。
四水永远不会嫌弃自己脸上有胎记,有时候,还会搂着自己亲一亲左太阳穴。他和外界的交流有点障碍,可是和自己之间从来都是通顺的感情流通,仅仅一个哥字,陈双就知道弟弟想要说什么。
每天下午7点之前必须接他回家,不能去别的地方。他熟悉的地方只有那个家,不按时按点回去就有巨大的应激反应。
可陈双从来不觉得弟弟是自己的拖累,那是四水,和自己有一半血相同的弟弟。
可屈南这个人,自己完全不认识,不熟悉,不了解。除了知道他的姓名,陈双对他唯一的印象,大概就是那天见着的好身材和长得特别帅了。
长成这样的人,这辈子应该没有什么发愁的事吧?陈双慢慢地咬包子,尽量不发出声音,习惯性将存在感降低。有时候,他真想和这类人换换,哪怕就换一天,让他感受一把脸上干干净净、不再被人盯着看的好心情。
大教室的最前面,陈泰中气十足地讲着课,课件开始工作,一张张人体结构图打了出来。
“运动就是一个攻击和防守的过程,你们不能只会往前攻击,磨练身体,打拼成绩,关键时候还要知道自己的极限在哪里,该守的时候要学会退下来。身体损耗是必然的,咱们这门课,就是教你们将身体损耗的速度降到最慢,延长你们的职业生涯。”陈泰用重音给这段话划重点,“记住,让一个运动员倒下的永远不是困难,而是伤和病。”
这些话,陈双以前从来没听过,他稍稍抬起头,像个不得不出来喘气的鼹鼠,往前张望了几下。
结果好死不死的,和顾文宁的眼神撞上了。
看他妈什么看啊,等我吃完包子就揍你。陈双快速地将脸低下来,深深地,埋在刘海儿和光影制造出来的安全范围内。包子还有好几个,他越吃越慢,油腻的手指头沾满了肉馅儿的味道,他嘬了嘬。
旁边睡觉的人一动,嘬手指头的动作也停了。
陈泰还在上面讲课,不少人往后看,不明白屈南什么时候和小菜鸟认识了。陈双却没敢再动,连咀嚼都停了。一整个包子就在嘴里含着,光线穿透了他的头发,像几束热箭,打透了他瞳仁。旁边的人不动了,他才敢动,上高中起他就坐教室里这个位置,从来没有过同桌。
热箭不仅打透了他,也打透了旁边的人。陈双不自觉地往旁边挪眼神,半带羡慕,揣测着屈南这种找不出缺点的人,每天都是用什么心情活着。
还有柠檬味道的止汗剂,陈双不太喜欢,但是也没觉得不好闻。相比之下,自己那点淡淡的香水更显得阴暗潮湿,黏黏地绕在身上。他顺着屈南的手臂往上看,光都偏爱这人,全照他的脸上和胳膊上了。
刚出过汗的胳膊竖着淡淡的一层汗毛,青筋血管都像提前安排好了,处于让人又想看又不知道该怎么看的位置。反正屈南睡着了,陈双含着包子往他脸上瞧,忽然,陈双想起高三无数次见过的好看日落,出现在聒噪的晚自习之前的教室窗口上。
安静,温柔,又好看,自己在课桌上撑着脑袋,看一整片淡紫色淡粉色的天。以为时间永远不会过去,自己永远高三。
而屈南这种人,应该是不少女生的高中回忆吧?陈双小心翼翼地擦擦嘴,再看向他的眼睛。
然后那双眼睛一下子就睁开了。
双眼皮的印褶深刻得长,乌沉沉的瞳仁,眼神干净而温和。因为窗外阳光西晒,刚好直射,还能明显地看出瞳孔微缩,像把光线据为己有。
吓得陈双心口里砰噔一声,咬着了舌头。
“对不起,我没想吓着你。”屈南也看陈双,从他沉影一样的刘海儿底下,找出了一双颜色很浅的眼睛,仿佛被阳光洗了洗,黑色就褪了。眉头拧得特别紧,能带动眉梢,却带不动他的眼尾。
一双明显下垂式的眼睛,惊慌失措。
和自己说话了?陈双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如果说睁一下眼睛就吓着自己,未免太过怂逼。可是确实吓着自己了。
于是他往左转,继续吃小包子。
后面一说话,前面就有人往后看,屈南用右手支着耳朵坐起来,看着陈双圆起来的右腮帮,看它动一下,动一下的。
腮薄的人,吃点什么都藏不住,嘴里有什么,脸都鼓起来。
陈双只想安安静静把包子吃完,然后擦干净油乎乎的手指,睡一觉。前面总有声音,是讨论他的,屈南的出现并没有给自己什么光环,相反,那些人还是会笑话自己。
“对不起啊。”屈南也看到了,大二和大三的都往后看呢,于是他降低音量,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是不是我坐这里……给你造成压力了?”
陈双动作一停,想了想,摇摇头。自己都顶着压力活了这么多年了,你坐我旁边就有压力了?笑死,老子是人形千斤顶。
“那就好。”屈南见他的小动作还没出现,于是靠近了些,“顾文宁……他会不会因为我,再找你麻烦?”
他?他会找麻烦吗?陈双抬头看了一眼,又和顾文宁的眼神撞上了。
收回视线,陈双扫了一眼旁边的屈南,摇摇头,继续吃自己的小包子。
“他脾气是不好,不过你别怕他。”见陈双不说话,屈南又近了些,声音更小了,“如果他再找麻烦,我希望他来找我,我没关系的。”
还剩下最后一个包子,陈双的脸终于往右转了,大概是因为屈南这句话,他产生了一股好奇。如果顾文宁来找屈南的麻烦,以自己对屈南的观察,他肯定打不过姓顾的。
“咱们东食堂的包子好吃么?”屈南将话题转到陈双的手里,很有耐心。
包子?陈双抓着塑料袋,想点头,但是没有点下去。
“我还没吃午饭呢,既然你和我都坐最后一排了,给我尝一个。”屈南的音量几乎降到气音了,光线像是给陈双的头顶上画了一个光圈,还能看出干枯分叉的发梢。
陈双想了想,稍稍多看了屈南几眼,眼睛都瞪圆了。
然后迅速地扭转身体,背向他,把最后一个包子囫囵吞枣似的塞自己嘴里,飞快地嚼嚼嚼。他习惯用右边牙齿吃东西,右脸瞬间变得更鼓,不停地动。
包子不能给你,别以为你脸帅就可以为所欲为。陈双把塑料袋一收,翻出湿纸巾一根一根擦手纸头,只希望赶快下课,他赶紧去接四水。
手指擦干净了,他双臂交叉,抱着自己的大臂趴在桌上休息,右手熟练地探进衣服的大领口,不为人知地,悄悄地拨弄着那根小巧的钉子,捻着银钉两端的小球。反正这个姿势,谁也看不见。
屈南看他趴下了,小动作多起来,说明他紧张。于是往外挪挪椅子,再转向右侧,枕着自己的胳膊继续睡觉。
不说话,不好接近,不容易建立信任关系,抗拒肢体接触,凶,护食,喜欢小玩具……屈南笑了一下,把脸往胳膊上埋了埋。
“昌子,你看什么呢?”靠前几排的位置上,陶文昌旁边的一个男生问他。
陶文昌捏了捏鼻子,好不容易逃开徒弟的泥点子香水味,差点忘了旁边还有一个烧木头味的。
“没什么……”陶文昌说,同时还扭着头看屈南,看屈南嘴上那一丢丢要笑的意思,更加确定大事不妙。
好不容易把下午的课熬完,快下课了,陈双也开始收拾自己的书包。今天他没带运动包,摆明了不准备训练。屈南……还在旁边睡觉,真是睡了一下午,除了偶尔醒醒,基本上什么也没干。
这人是不是有什么毛病啊?陈双也不敢多看他,生怕他再突然睁眼一次。
终于,下课铃声响起来,对其他学院的人来说这是解放号角,一天的课程完毕可以肆意抽风了,对体院的学生来说这是今天重头戏的开始。
晚训正式拉开序幕。
可是这一切都和陈双无关,只要一想到跳高他就头皮发麻。刚站起来,旁边趴着睡觉的屈南就醒了,陈双快速地离开座位,可还是慢一步,被几个大三生给围了。
“下了课跑这么快?”顾文宁笑着拦住陈双,“急着去接你弟?”
“你麻痹不说话会死吗?”陈双往旁边躲他,今天自己不想打架,答应要带四水吃火锅了。
“说话还是这么冲。”顾文宁突然一反常态,又笑了笑,“快去吧。”说完,他真没再多废话,带着几个兄弟从教室后门走了。
就这么走了?陈双原本已经做好动手的准备,忽然泄愤对象没了。他搞不懂顾文宁要做什么,只觉得刚才那个笑容让人眼熟,一瞬间将他打回半年前。
那时候,两个人还谈着恋爱。
“他找你干什么啊?”屈南披着队服,站在陈双的背后问。
一阵清新的柠檬香从陈双脖子后面过来,夹杂着一点点的咸味,是运动员大量出汗后特有的味道,非常非常淡了。陈双一下子想起自己累成狗的整个高三生涯,为了当体育生,每天的t恤都是汗味。
现在他赶紧往左偏,藏好自己的胎记,和昨天被打成青肿的左眼眶。
“你别紧张,我没别的意思。”察觉到他的动作,屈南往右边挪了半步,“我是怕自己和你坐一起之后……给你添麻烦。他要是真误会了什么,我去解释。”
陈双摇摇头,这能误会什么?误会屈南喜欢自己?别他妈逗了。
“你也别怪顾文宁,他那个人我了解,就是脾气冲,可是性格还算不错,和什么人都能打成一片。”屈南又往后撤半步,半边身子靠在后墙上,“其实我也挺羡慕他的……”
羡慕他?陈双好奇地动了动脑袋,想往屈南那边看。
“说出来不怕你笑话。”屈南像是抓准了他会看这边,自己看向后门方向的时候,眉眼间有些忧愁,“不管是男生还是女生都喜欢和他开玩笑。我就做不到那么外向,有的时候,也觉得自己挺失败的。”
长成这样的人,也会感觉挺失败?陈双这回是真的看了屈南一眼,忽然,想起刚才顾文宁那个微笑。
妈的,渣男可能和谁都那么笑,自己可不能再上当。
“对了,你说你假装追我是为了气他,需不需要我帮忙啊?”屈南的话风转很急,就和他身上的止汗剂香味一样,虽然温和清淡,可是没给陈双不闻的权利,“有一点你可以放心,我不是同性恋,你就算假装追得再凶再过分,都不用有心理压力和负担。你不喜欢别人接近,我可以和你保持距离的。”
“什么?”陈双正在兜里摸棒棒糖,手指头不小心一折,差点撅断糖棍。
屈南的眉梢微不可查地一跳,终于和自己说话了。
同一时间,教学楼的楼道里,顾文宁正和兄弟凑一起。“都谁要打赌的,赶紧的!”
“不会吧?你真有把握他还喜欢你?”
“我和他根本就没说分手,按关系上来看,他现在还在我兜里呢。”顾文宁揉了揉脖子,“再说我太了解他,缺爱少年,给点儿甜头就上瘾,跑不了。”
“行行行,那我们就看着了!”旁边的男生和他勾肩搭背,“不过他到底长什么样啊?一直没看清楚过,还有他身上什么味啊?草木根似的。”
“谁知道。”顾文宁撇撇嘴,“你们啊,就等着看好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