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里重新陷入死寂。
黑暗之中,周龄一直没有说话。方颉深吸了一口气,开口。
“妈,对不起。”
周龄声音微微发着抖:“对不起什么?”
方颉停了一下,没开口。
对不起自己是同性恋,对不起自己喜欢男人,还是……对不起自己和江知津谈恋爱。
周龄没等到回答,语气又激动起来:“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不和我说——”
她刚说完,又想起这一年多以来家里乱七八糟的事。
方承临出轨有私生子,翟菀追到学校撒泼,方颉不得已转学……
“我没找到机会,也不知道怎么说。”
方颉停了一下,慢慢道:“妈,我一直觉得……对不起你。”
周龄愣了一下,抬头注视着方颉。昏暗中,方颉看着她,努力稍微笑了一下。
“小时候我就和你不亲近,我觉得你太忙了,也不太管我,没想过你有多辛苦。后来能理解你了,家里又出了事,我没能陪在你身边,自己去了绍江。”
“那个时候方承临和翟菀都在发疯,我自己走了,这让我觉得自己挺……懦弱的。”
“你怎么会这么想?!”周龄脸上明显浮现了错愕,接着,方颉看到她眼睛慢慢红了。
“是我打算送你到绍江的,那些都是大人的事,和你有什么关系?”
“挺多人都告诉我那是大人的事,不用你管,你好好学习……但是只要我是你和方承临的儿子,我永远不可能说‘那是你们俩的事’。那个时候,我确实没有陪着你。”
方颉说到这儿,吐了一口气,眼眶忽然有点热。
“所以我一直想让你离婚别再受罪,想努力学习好好高考,不让你操心,现在好不容易考完了,你也离了婚,终于从一堆麻烦里解脱了……”
方颉喉结微动,努力把哽咽地声音压下去,声音又哑又低。
“我又给你添乱。”
他不为自己是同性恋道歉,但他觉得自己给周龄添麻烦了。
从小到大别人在周龄面前夸他,都是懂事、听话、省心……
可他还是让周龄伤心了。
周龄看着面前站着的方颉,自己十八岁的儿子已经那么高了,帅气聪明,独立勤奋,好像从小到大都不需要自己操心。
她一直觉得自己抵在前面面对方承临和翟菀,把方颉送去绍江,方颉就能够不受影响好好高考,从来没想过方颉心里原来有过这么多的压力与煎熬。
周龄鼻子一酸,眼泪猝不及防地滚了下来。她不想让儿子看见,转过头胡乱擦了两把,声音还是哽咽的。
“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事,你怎么知道自己喜欢男的……”
方颉深吸了口气,破釜沉舟似的抬头,注视着周龄回答:“就去绍江的这一年。”
“怎么会……”
周龄看着他的样子,突然想到了什么,说话声猛地止住,脑中犹如惊雷。
设成屏保的壁纸,时不时地电话、短信,让方颉回潮城时对方的反应。
她浑身不可抑制地发颤,死死盯着方颉,话里带着惊疑和哽咽。
“你是不是——是不是谈恋爱了?”
方颉还没来得及说话,周龄又看着他紧接着开口:“你是不是和……”
她声音发颤,没有说出口。
方颉闭了闭眼,觉得从一开始就悬在半空中的那块大石终于滚下来,重重砸在心上——
“江知津。”他说。“我和江知津谈恋爱了。”
砰——
四分五裂。
周龄闭了闭眼,颤抖着长吁了一口气。
“是我先喜欢他,然后追他的,他那个时候都快想抽死我了,到处躲着我……”
方颉喉结一滚,“但我还是喜欢他。”
“你别怪他,都是我的错。”
良久之后,周龄慢慢从沙发上起身。
她估计是坐得太久了,起来的时候身形稍微晃了一下,方颉想伸手去扶她,她摆摆手,自己站直了,在黑暗中转身慢慢往楼上走去。
“我谁也不怪,我怪我自己。”
如果不是自己非要把方颉送去绍江托付江知津照顾,自己以为方颉好的名义独断决定,从没想过方颉心里好不好受……
方颉跟在周龄后面看着她上楼,又进了房间,临关门的时候,方颉轻轻喊了一声“妈。”
周龄关门的手稍微顿了一下,红着眼抬头看着门口的方颉,过了许久,才慢慢把门关上了。
方颉在门口不知站了多久,最后把额头抵在门上,闭上眼。
方颉几乎是一个晚上没睡,直到天快要亮的时候,他闭上眼睛缓了几分钟,又起身冲了个澡。
周龄房门紧闭,没去上班,也没出来。方颉犹豫了一会儿,没去敲门,转身下楼准备早饭。
他这时候才发现,冰箱里家政准备的昨晚的饭菜放得齐齐整整,几乎一口没动过。昨晚周龄回家应该连饭都没吃。
方颉叹了口气,烤了两片面包,煎了荷包蛋。煎了蛋想起来周龄不太喜欢牛奶,又把刚拿出来的牛奶放回去,翻箱倒柜舀了半碗小米和红枣,加水煮了粥。
等全都弄好,方颉才松了口气。
以前他顶多会煮个泡面,还得担心水加多了,这些都是去绍江以后在江知津的耳濡目染下学会的。
方颉有点想笑,又笑不出来。
他太想江知津了,又不敢打电话给他。那个人太敏锐了,自己情绪不对,肯定会被对方察觉。
可他又担心周龄会去找江知津。
到时候江知津的压力会比昨晚的自己还要重。
就这么乱七八糟的想了半天,江知津反而突然先来电话了。
方颉看到来电显示的时候心里猛地一跳,立刻接通了电话。那头的江知津倒是挺正常,接通就道:“猜你也该醒了。干嘛呢?”
方颉一颗心松了下去,道:“煮粥,小米粥。”
“这么厉害啊,当初煮饭都不知道加多少水——”
“差不多得了啊。”方颉心情好了一点,问:“你起这么早?”
“我倒是想睡呢,你弟六点钟就到我房间门嚎。”江知津把猫粮倒给汤圆,又摸了摸它的背。
方颉立刻就有点心疼了,低声道:“再回去睡一会儿。”
“算了,待会儿要出门。”江知津声音挺轻松,看起来心情还不错。“天气预报说绍江这两天有台风过境,出去买点东西。”
方颉刚去绍江的时候,正好赶上台风过境,转眼已经快要一年了。
“注意安全。”
“嗯。”江知津说。“吃饭吧,挂了。”
快要挂电话的时候,方颉突然喊了一声“江知津。”
江知津愣了一下,马上问:“怎么了?”
“……没事。”方颉沉默了几秒,开口道:“别让汤圆睡我床,它掉毛。”
“……哎哟我天。”江知津差点笑出声,清清嗓子道:“知道了,就没注意让它爬过一次,逗你玩呢。”
他停了一下,道:“我睡你房间呢。”
方颉猛地怔住。
江知津也很想他。
他眼眶一热,语气一如往常,“知道了。”
等挂掉电话,方颉又等了一会儿,直到小米粥的香气已经慢慢散出来。他按到“保温”那一格,上楼去敲了两下周龄的门。
“妈,先吃饭吧。”
过了半晌,周龄的声音才隔着门传了出来。
“你吃吧,我不饿。”
方颉放下手,站在原地没动。
周龄应该也知道他没离开,两个人一个在屋内,一个在屋外,没有人率先开口。
太压抑了。
就在这个当口,楼下传来了门铃声。
门铃声一下接着一下,按得挺急,方颉不得已转身下楼去开门,刚走到客厅,外面的人已经进来了。
居然是方承临。
方承临看起来也是一夜没睡,衣服凌乱,看到方颉,对方立刻朝着他走过来,面色很难看。
“昨天给你打电话为什么不接,你昨天说的是什么话,给我说清楚!”
大清早的,方颉不太想和他吵架,皱了皱眉道:“就那个意思。”
方承临深吸一口气,看起来愤怒到了极点,还要压抑住自己的情绪。
“以前你怎么没有这个毛病,就因为去外地读书了一年,是不是那个叫江知津的——”
方颉霍然抬眼盯着方承临。
“和他没关系,别提他的名字。”
方承临先是错愕,紧接着便提高了声音:“我就知道!谁会那么好心白白养你半年!你马上和他断了,搬回潮城!”
“这件事和你有关系吗?”
“我是你爸爸!”
“我现在的监护人是我妈。”
方承临气得嘴唇都哆嗦了,指着方颉暴怒如雷:“你就因为我的事,所以特意来气我和你妈是吧!”
“我没想过拿这件事气任何人。”方颉和方承临对视,眼神很冷,语气执拗。
“我和谁谈恋爱是因为我喜欢他。”
他给周龄道歉,是因为自己让他伤心了,从来不是因为自己喜欢江知津。
方承临昨晚打了几个电话方颉,没人接。又去咨询认识的心理医生,一夜没睡,想着怎么替方颉“善后”。现在听见方颉这话,怒火中烧,一句话说不出来,抬手一巴掌就要往方颉脸上扇过去。
就在这时候,楼上传来了一声“方承临!”
这一声喊得几乎破音,声音沙哑刺耳。方承临手上一顿,两个人下意识抬头,往楼上看过去。
周龄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了,手上拿了一把小巧的水果刀,直直指着方承临,站在楼梯口。
方颉嗓子一紧,有些慌,下意识喊了一声“妈。”
周龄没有应,她还是昨天那套衣服,有些褶皱,看起来都没换下来过。头发还扎着,但已经散乱大半。可能是没来得及,周龄连鞋都没穿。
她死死盯着方承临,赤着脚一步一步走下台阶,拿着刀走到方承临面前。
周龄眼睛通红,还是肿的,看起来狼狈不堪。但是她的脊背又挺得很直,直到走到方承临面前,周龄才扔下手中的水果刀。
下一秒,她抬手狠狠给了方承临一耳光!
啪——
这一巴掌又狠又重,整个客厅里都回荡着声响。
哪怕知道翟菀的事的时候,两个人吵得砸了家里所有东西的时候,除夕夜翟菀来家里闹事的时候……周龄都没动过手。
也从来没有看起来这么狼狈过。
她一直是优雅的、强大的、知性的女强人。只有现在,她是一个维护着自己孩子的母亲。
方承临猝不及防,看着周龄,满脸的错愕与惊怒。周龄也看着他,声音沙哑,却冷静又沉稳。
“我们已经离婚了,方颉跟着我,他是不是同性恋和你一丁点关系都没有,你算什么东西,也配来对我儿子动手。”
“现在,滚出去,否则我就报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