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愿望?”玄苍收回手掌,看了一眼身前少年,双眼微微眯起,轻笑道:“姜家的小哥儿倒真是个妙人呢!老夫就容你说说看,究竟是何愿望?”
如今,倒也不怕这姜家的少年再玩出什么新花招来。
就算有,玄苍也丝毫不惧。
于他而言,纵使现在当真如丧家犬一般无所依靠,却依旧是不折不扣的九州世俗之绝巅。
如今这座江湖,天人不出,就算是那望月楼外铁剑当空的独孤桀,也依旧未被他放在眼里。
两人同属一辈,又是旧相识,最是知根知底。
当年《九州潜龙榜》上,孤独桀不过才堪堪才入前百。
而他,玄苍,玄尸宗昔日最为耀眼的天骄,是那一世中潜龙榜上的探花,阵法修为俱是无双于天下。
若非在那一世,有两个本该不属于世间的妖孽横空出世。
九州潜龙第一,未必不可期。
故而,哪怕是独孤桀借北凉千百剑劈出‘天人’一击。
落在玄苍眼里,却依旧是不够看,不足以真正威胁到自己。
望月楼外那道阵法,不过是他兴致使然,临时起意信手拈来一笔。
真正倚仗的,还是屋里这十二阵旗所凝之阵。
一十二道血色阵旗,来历不俗。
猩红旗面,皆为昔日玄尸宗踏入尸帝一境先贤天灵之皮,融自身三魂其中炼制而成。
雪白旗杆,同取自玄尸宗昔日先贤,为其手骨,纳七魄其中炼制而成。
尸帝一境,等同于另类成道,远在尸王尸皇之上,实力强悍至极,巅峰时堪比天人。
玄尸宗自初祖‘天尸上人’创立,历经万载,也不过才炼制出一十二杆尸帝阵旗。
化旗为阵,等同于十二位巅峰时期尸帝一境强者相互守望,结阵一处。
上可伐仙,下能诛魔。
大,可覆千里山河无忧。
小,可守方寸百尺不损。
世人只知,当日中域虞朝的那位万万人之上能够只手遮天的王侯抬手间破阵夺旗,便小瞧了炼阴血阵的威力。
却不知,那一日,玄尸宗太上老宗主控阵御敌时,被当初于荒野狼嘴中拾回,更是亲手抚养长大的义子一剑穿心而过,身死而不能合眼。
炼阴血阵失去了控阵人,威力自然是十不存一。
可以说正是老宗主一辈子都视如己出骨肉一般的义子忽然背叛,直接导致了玄尸宗几近被灭满门。
姚家的那位王侯所图甚大,除了老宗主义子以外,尚有近百玄尸宗弟子同一时间选择背叛。
“我恨呐!”
玄苍双目赤红,怒发冲冠,再无丝毫先前的和熏,宛若一头发怒的老狮子一般。
虽年老血气枯败,余威却犹在。
屋内一瞬便是阴冷下来,烛火皆是被突然而至的凛冽煞气激荡的泯灭不定。
冲天的煞气让姜小蛮多少有些不适,更有些不知所措,没来由打了一个寒颤。
自己这要求都还没有说出口呢!
也不知是哪里刺激到了这老家伙,竟会是这般丧心病狂。
北域,猎仙山,曾有一位挥戈斩秦皇的绝巅刺客,身死之时曾仰天狂笑,冲那北域万万人之上的一代雄主说出一句千古绝唱,至今为人称道。
“你天子一怒,能覆一域,能震九州,能使这亿万里山河染血裹素。却不及我楚狂奴一怒来的更为痛快,自古帝皇一怒能伏尸百万,但若惹我匹夫一怒,虽仅有残甲一身,断剑一柄,残戈一把,却定当要叫你赢氏百年之内再无一人再敢出北秦!”
百年不敢出秦?
出了又当如何?
自然是有一个算一个,匹夫一怒固然只血溅五步,却要叫赢氏一族之血,溅了五步复五步。
好大的气魄!
刺客行事当是如此!
虽千万人吾往愿往矣!
这座江湖,所谓匹夫一怒,远不止流血五步这般简单能够形容。
修为愈高,愈是如此。
帝王怒,流血百万。
匹夫怒,却是要让九州风雷变。
那千多年前的楚狂奴,修为不过神王巅峰。
便已然敢这般独身一人倒提残戈,于数百万甲士围绕中,如此呵斥秦皇。
他玄苍,更甚神王。
若非顾念世间唯一血脉,当日玄尸宗覆灭之时匹夫一怒,玉石俱焚又能如何。
说到底,还是留恋这红尘呐!
姜小蛮嘴唇动了动,含糊不清道:“前辈,我娘亲说过,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更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我……我又没招你,当真要恨也得有个缘头才是!”
被封了穴道,连说话都是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行,当真让姜小蛮浑身不得劲,难受的紧。
见玄苍自顾自的发狂咆哮,姜小蛮眉头不由微微蹙起,声音大了些许道:“前辈,你若要抽我魂魄也不是不可以,只是这冤有头债有主,若真是我姜家那些老祖宗们当初与你有仇,你拿我一个后生晚辈来出气可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闭嘴!”
玄苍跪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息,豆大的汗珠顺着发丝额前滚落在地。
方才,思绪混乱间,险些让他入魔。
过了许久,才缓缓抬起头,双目如电一般怒视那临死还似话痨一般的少年,阴沉道:“老朽与你们姜家往日无旧怨,近日无新仇,你也不必耗费心神去套老朽的话。若非是我这孙儿非五域皇族血脉不可医治,临死前老夫也不愿与你们这些最是记仇的大夏朱雀结此死仇!”
此刻,屋外那薄如蝉翼一般,却血气浓郁至极的光幕,泛起阵阵涟漪。
有剑气肆意在望月楼中回荡,凛冽至极。
一十二道血色阵旗隐隐发颤,变得不再如先前一般稳固。
可想而知,屋外那位执剑破阵之人可谓是愤怒到了极点。
独孤桀手中长剑如蛟龙出渊。
剑鸣不止,有如沧海龙吟,能动九霄。
一剑快过一剑,一剑凌冽过一剑。
北凉有剑,独孤立绝巅。
并非只是江湖中人抬爱,事实也是如此。
“玄苍,你若是恨我兄弟当初斩杀你那师弟,大可正大光明与我独孤一族下战帖,立生死而战。这般阴险去为难一个小辈,端得是不要面皮!”
独孤桀手掌微微发颤,虎口震烈,血洒一地,怒声喝道。
姜小蛮嘴角不禁一抽,暗暗腹诽这老货果真与族中长辈是有旧怨。
所谓冤有头债有主,柿子还要挑软的捏。
自己祖母便是出身于独孤一族,这老货挑上自己这个软柿子来捏。
说起来,还真他-娘的有眼光,不算找错人。
“独孤桀,放你-娘的狗屁,江湖儿郎死江湖,我师弟死在独孤骜那莽夫手里,只怪他学艺不精,老朽若想要报仇,当年就出手了,何须等到现在!”玄苍起身,袖袍鼓荡,一道又一道阴厉无比的气息自袖中涌出,注入分散在屋内四处的十二道血色小旗当中,让那血色光幕再一次稳固下来。
独孤桀双手拄剑,冷笑一声,开口嘲讽道:“呵呵,这世上哪个不知哪个不晓,你们玄尸宗护短成风,打了小的一定蹦出来老的,端得九州无耻之最!”
话音刚落,手中长剑再一次挥出,劈斩在那血色光幕之上,丝毫不见停歇。
身后,一十三位北凉剑宗老族主一同出手,挥剑而出。
一时间,望月楼里,剑气剑意俱是交错。
在墙上,地板上,屋顶上四处留下一道又一道狰狞剑痕。
若非是建造望月楼所用材料不俗,为千年铁木,能够水火不侵,千年不腐不朽,抵御住了大半剑意剑气。
只怕是独孤桀一人,便能毁了整座望月楼。
玄苍怒极,双手负于身后,冷哼一声,呵斥道:“独孤桀,你这混账东西,要说护短,在九州,你北凉独孤敢称第一,谁敢称第二?从独孤龙城那老匹夫伊始至今,有几个不是护短还蛮不讲理,一个个莽夫闲的成天拿柄铁剑胡乱挥舞,霸道,好战,又喜好招惹是非。若非是得南域姜家庇护,你当真以为你们独孤一族能够气运繁盛长存至今?”
这仇本就已然结下,化解不了。
玄苍早看淡了生死,这次入北凉,不过是为自己孙儿安排好后路。
至于自己,原本就没打算活着走出北凉去。
说起来,南域北凉,也算得上一处不错的风水宝地呢!
冬观雪,夏观花,春看风,秋赏月。
四季四景,雪月风花皆有,最适埋骨长眠。
索性,连独孤一族那位上可屠仙的初祖都一并骂了。
以自己一人生死,换玄尸一脉复兴有望。
这买卖,值了!
先祖不可辱,辱之,必不死不休。
不论江湖,亦或者庙堂皆是如此。
果然,独孤桀本就已然打出了真火。
这一刻,双目赤红,浑身磅礴气息再次暴涨,可怖至极。
南域自古便有姜家有修罗,独孤出罗刹一说。
罗刹,修罗,皆为上古之时出了名的杀神,主五方杀伐。
不去理会屋外愈发磅礴霸烈的剑气,玄苍缓缓移步至姜小蛮身前,嘴角微微牵起,勾勒出一抹弧度。
干枯手掌轻轻一挥,点在少年额前,解去了一身封禁,玄苍玩味开口,笑问道:“小子,说吧!有什么未完成的愿望?”
姜小蛮抬手揉了揉发酸的肩膀,呵呵一笑,看着老人,无所畏惧道:“反正是要死了,只是怕那黄泉路上无酒相伴,当真是无趣的紧。所以晚辈想从前辈这儿讨上一口美酒,就算是死,也得要是醉生梦死赴黄泉才是!”
玄苍先是微微一怔,然后点点头,双眼微微眯起,上下细细打量身前少年,不发一语。
许久,才轻笑道:“想不到,姜家小哥儿却也实实在是性情中人呐!只是老夫这些年素来不饮酒,也不敢撤了阵法向外面独孤家的莽夫讨要,只能委屈小兄弟以茶代酒了!”
只见他手掌轻抬,桌上那盏白玉茶壶便已然出现在了手里。
“茶虽不似酒,能跃千愁,可对于想喝酒的人来说,管他是白水还是热茶,一样都能够喝出酒滋味来。姜小兄弟你慢些喝,待这壶茶下了肚,便也是你和我这可怜孙儿魂魄相融之刻。”递到姜小蛮手掌中,玄苍似笑非笑看着少年,声音里带着一股森然味道:“等到了那时,我那可怜孙儿便可以你这只姜家朱雀为鼎炉,融魂为一了。”
“鼎炉?”姜小蛮面色苍白,隐隐猜测到了什么,怒声骂道:“你这老不死是想夺舍与我?”
“夺舍?算是吧!”玄苍轻抚胡须,笑容和善盯着姜小蛮,淡然道:“对于长辈出言不逊可不是你姜家的门风,但老朽今天心情好不与你计较,快些喝了这壶茶安心上路吧!”
姜小蛮瞳孔微微一缩,轻声道:“我有些好奇,就算你当真能让你孙子夺舍成功,难道就不怕我族长辈事后察觉?”
“呵呵,姜小兄弟,你这问题还真多呢!”玄苍盘膝而坐,拉过那神情呆滞小童,揽入怀里,轻抚小童苍白脸颊,笑道:“也罢,就让你做一个明白鬼!稍后,老夫会先抽了你的三魂七魄与我孙儿融而为一,然后再施展我宗借尸还魂秘术,由我孙儿主魂入主你这具肉身,等得了你的记忆和身体,对于姜小兄弟来说,也算不得是真正死亡。至于会不会被察觉,待到术成,老夫便会出手毁去我孙儿原本肉身,再与那独孤桀拼杀一阵,卖个破绽死在独孤家铁剑手里。等到那时,这世上谁又能有所察觉?”
“等到那时,你那孙儿醒转后,会以为自己就是姜小蛮!”姜小蛮忽然就笑了,耸了耸肩,轻声道:“而我,这个真正的姜小蛮,怕是连入轮回的资格都没有!前辈当真是好手段呢!”
“你很聪明!也很擅长伪装,懂得藏巧于拙,不如你外在表现的一般毫无心机!”玄苍目光闪动,掐了掐怀中孙子冰凉的脸蛋,低声道:“也对,姜家的朱雀,本该如此。所以我说慧极必伤,聪明的人大多短命。”
稍稍一顿,他抬起头,双眸里再无一丝浑浊,黑白分明有幽若寒芒闪动,盯着少年轻笑道:“可惜,有一点你猜错了。我这孙儿并不只是得了你这姜家朱雀的身份,待到合适时机,我封存于其魂魄中的记忆自会觉醒,到那时,我玄尸宗必将在他手中重立于这九州之巅。”
“前辈当真好手段,难怪世人都说树老成精,人老成妖。这句话,一点也不瞎话!”姜小蛮低垂着头,似是认命一般,轻声嘟嘟囔囔。
玄苍丝毫不在意,这些年,比这难听的话他听的还少。
说起来,这姜家少年比起早前在朱雀城外遇见的那个北秦赢家的小子,要更加顺眼许多。
若非逼不得已,还真是有些不舍得拿他作为自己孙子鼎炉去夺舍呢!
还不待他回过神来,就看见这姜家少年从怀中摸出一只白玉酒壶来,精致古朴,有一股浓郁化不开的岁月味道。
起初,玄苍以为是寻常酒壶。
只觉是少年贪杯随身带着美酒,知道逃不脱,索性一饮忘忧。
可等姜小蛮揭开壶盖,有万千浓郁煞气喷薄而出时。
昔日玄尸宗的大长老,这才是变了面色。
想躲,已然不及。
“抱歉前辈,晚辈还没活够呢!更不想去给人去当什么鼎炉!”
姜小蛮手持白玉酒壶,缓缓退向墙边,笑容灿烂,露出一口白牙。
“晚辈对于前辈所许下的最后一个愿望,便是请前辈先赴黄泉去瞧瞧看看,这世上当真是否有那轮回!”
壶名斩仙,亦能斩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