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曾想到, 兜兜转转几十年, 绞尽心机居然还落了个同样的结局。
不,甚至还不如。
如果一切都没有发生, 他说不定现在还会是丞相呢, 而不是窝在这狭小宫廷里, 做个“内臣”。
内臣这个名字, 是萧韶亲自给他敲定的名字,本意是让他享受宫内至高待遇。
在宫廷里, 他享受的待遇是皇后的待遇, 与帝王同食同寝。
只不过这帝王, 已经有一年多没有回到他的未央宫了, 夜夜宿在纯妃那里。
他这个“内臣”, 也变了味道。
内臣内臣, 顾名思义, 佐内之臣,说好听点就是打理帝王内内外外的所有事物,说难听点, 不过就是——
一介男宠。
这天下不过才安定几年,当年的很多事情就已经开始被人渐渐遗忘了。
夏朗嘴角『露』出了一丝嘲讽的微笑,外人怎么说他这个住在帝王宫殿里的病秧子的,他都清楚。
他虽然蜗居在这三尺宫廷之中,但是他的耳朵却依旧能听见这天下的声音。
只是他不想去管, 也没有那份精力去管了, 而已。
小方子端『药』来了, 夏朗一饮而尽,终于觉得身体有了三分力气,却不知道他现在的样子在小方子眼里就像是回光返照,他接过奏折,一本一本的过目,不时的吩咐太子一些事情。
“兵部尚书上奏增军饷的折子批了,但是不能就按照他上面说的给,让他呈上一份具体的财务预算,审核过后再批银子。”
“今年水患让工部侍郎李维去,之前他给我看过他的堤坝规划,我觉得可行。”
“太子的导师先由内阁的几位大臣轮番担任,具体太子太傅等皇上回来决定。”
夏朗批折子极快,因为绝大多数政事与他而言都是烂熟于心,不一会就批完了一大半的折子,太子晚上还有功课,只能先行告退,小方子陪着夏朗批剩下的折子,顺便给夏朗捏捏肩膀,夏朗很快批完了所有的折子,却拿着一本折子,看的饶有趣味。
“大人可是遇到了什么问题?”小方子凑过去看,一时怒起:“这!他们也太过分了!欺人太甚!”
夏朗手上拿的,赫然是礼部侍郎呈上的内臣大人身后事。
夏朗倒是不惊不气:“没什么,他们大概没想到这份折子会到我手上吧。”他还饶有兴致的看了看,恩,挺好的,能让他死后尽享哀荣。
“大人谁不知道礼部尚书是纯妃的亲哥哥!不也是乡野出来的!战『乱』的时候一个屁都放不出来,现在倒开始满口礼义廉耻了!”小方子本来就是乡野俗人,被夏朗带回来教了习字,但是生气市井粗话就冒出来了:“他几个意思!大人你身份有恙不宜以皇后之礼下葬?这世间还有几个比大人尊贵的人?”
这话没错,夏朗乃是前朝国师府嫡长子,家门世代帝王之师,门生遍布天下,可谓是前朝第一簪缨世家,满门尊贵。要不是后面跟了当时还是个小兵的皇上,现在早就是丞相了,哪用受这种苦?
哪想到皇上竟然翻脸不认人!到让个矫『揉』造作的小人爬到大人头上!
“咳咳咳,身侍二主之人,的确不够。”夏朗边咳边在奏折上写字,之前的奏折他用的都是自己的字迹,反正大臣都已经习以为常,但是这一份却偏偏用了皇帝的字迹。
他到底是一路跟着皇帝杀上来的,在百姓和大臣中都享有盛誉,礼部尚书也不敢过分苛待他,给的也是极尽尊荣的贵妃之礼,只是那个皇后之位,大概要留给他妹妹吧。
其实对于夏朗来说,无论是贵妃之礼还是皇后之礼,对他这个男人来说,都不过是可有可无之物。
和他计较这些东西,妄图用这种东西来恶心他,真是好笑。
夏朗提笔,一手刚劲的『毛』笔字不似久病之人,却仿佛是久经沙场的将军:夏氏无德,不宜以贵妃之礼下葬,待其役后立即以平民下葬,不必停尸,不得葬入皇陵。
小方子识字,看夏朗给自己亲手写下的一句句诛心之言:“大人您这是做什么!”
夏朗咳得快说不出话来了:“没什么,人都死了,还要那么多东西做什么。”
不过是劳民伤财罢了,而且,他也不想跟那人合葬。
书上说,合葬之人下辈子还会再遇见,他希望他下辈子,下下辈子,以后往生百世也不要再跟那人有任何纠结。
强趁着批完奏折,夏朗意识已经不好了,他昏昏沉沉的躺在床上,想起来很多以前的事情。
十年后宅明争暗斗,十年天下汲汲营营,到头来却落了个,孤苦无依,年少早逝的结局。
想想当年了寂大师对自己的批语:“情深不寿,慧及早夭。”竟是一语成谶。
就是他这情,也未必深罢了。
他生在帝王师家,自小就被传授帝师之道,只可惜,他『性』子清冷,不愿像家里其他人一样侍奉昏庸无能的前朝帝王,宁可装作自己资质愚钝,也不想入仕。
直到他遇到了一个落魄的少年
他陪着那少年步步成长,从小兵到将军,再覆了这天下。
他做军师,做太医,做小兵,做将军,做朝臣,他一手教那个懵懂少年何为帝王之道,把夏家数百年来的学识倾囊相教,少年也如他所愿,出落得长身玉立,英姿勃发。
他记得他跟着他攻入自己曾经的家的时候,一向对他恨铁不成钢的父亲却欣慰的笑了:“卿卿,你做的很好。”
卿卿,他的小名。
“我们夏家,世代都是帝王之师,但是帝王昏庸,我们也无力回天,你找到了新的精明能干的王,真好。”父亲笑的温文尔雅,哪怕被抄家的士兵弄的灰头土脸,但还是一身高洁的气质,仿佛还是夏朗记忆中那个书卷气极浓,会把他抱在怀里给他讲故事的父亲。
哪怕后来他假装平庸,父亲对他不假颜『色』,但是依旧没有苛待他一丝一毫。
他依旧是京城第一公子,少年风流。
是他自己野了心,离家出走,走向一条不归路。
“是我走眼,还以为你这么多年是伤仲永了,父亲对不住你。”下一秒,父亲猛然拔出匕首『插』入自己胸膛:“但是,夏家向来不事二主,所以卿卿,父亲不能陪你了。”
鲜血喷涌,他失声道:“父亲——”
父亲还是笑的那样温柔,他这一生连只鸡都没有杀过,却有勇气杀死了自己:“卿卿,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一定要走到底,千万别生了多的心思不然不然”
他话还没有说完就咽了气。
夏朗哭的无声无息,幼时疼爱他的父亲就这样走了。
他身后的男人叹了口气,捂住了他的眼睛。
夏朗转身,抱着男人崩溃大哭。
他生来第一次这么脆弱过,抱着男人,仿佛抱着他仅剩的全世界。
既然做了帝师,就别跟王座上那人有更多的交集,父亲的话一直在他耳边萦绕,但是他这人,自小就不听话,所以最后,也受到了代价。
他爱上了那个男人,当了他的内臣,最后被他抛弃。
“叽————叽————叽——————”一声刺耳的声音打破了夏朗的回想。
正是夏天,外头有乌鸦在叫,声音嘶哑难听,夏朗好不容易『迷』『迷』糊糊的想睡过去,却被吵了起来。
小方子见到夏朗被吵醒,不由出生问:“大人,要不要跟禁卫军说一声让他们把这边的乌鸦都赶走?”
夏朗摇摇头:“不必,万物自有灵,我这一生都不知道带走多少命了,快死了就少造点孽吧。”
外头的乌鸦一刻也不停歇的在叫,夏朗听着听着,仿佛有了幻觉,他们在说话。
“机关算尽,反而误了卿卿『性』命!”
“机关算尽,反而误了卿卿『性』命!”
“机关算尽,反而误了卿卿『性』命!”
他自嘲的笑笑,可不是吗。
机关算尽,反而误了卿卿『性』命!
小方子还想说什么,但是见到夏朗已经又睡了过去,就没说话。
到了傍晚,小方子进来想问问夏朗需不需要用晚膳,但是夏朗半天都没有回应。
小方子看到夏朗双眼紧闭,心里有了一丝不好的猜测。
他颤抖的把手指伸向夏朗鼻下。
片刻,他跌坐在地,泪流满面。
“内臣大人薨了-------”
丧钟长鸣八声,礼仪司将钟锤打磨的光滑无刺,显示对这位功勋决绝的“内臣”的尊敬。
百姓听到丧钟,纷纷听下手中的活计,向皇宫方向屈膝而跪,一时间,硕大的京城,无人言语。
有些年幼的孩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小声道:“我没听说皇上有封过皇后啊,我们这是在跪谁?”
却被年长一点的老人呵斥:“闭嘴,好好跪着!你们现在跪着的人,可比皇后要尊贵的多!”
他们不知道夏朗的名字,那些经历过旧朝覆灭,新皇诞生的人,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呢?
夏家作为帝师之家,自建立以来就以清正廉明的家风颇受老百姓欢迎,即使在前朝昏庸之时,夏家子侄也积极走入凡间,为当地的百姓解决颇多涝旱病灾,所以无论前朝今朝,夏家在天下也享有颇高的声誉。
而一朝改天换日,夏家也仅仅剩了夏家大公子一人。
这夏家大公子在前朝的时候就是举世无双的公子,见过他的人无一不称赞他是公子世无双,但是他却没有走夏家入朝为官的老路,而是加入了『乱』军,辅佐了当时还是一介小兵的如今皇上,一路打下了这天下。
夏家大公子爱民如子,所到之处,即使是战『乱』,也不许士兵白取百姓的一丝一毫,反而传授下了很多知识和医『药』,帮助百姓度过难关。
所以被夏家大公子所在的『乱』军占领过的地方,甚至还比在前朝统治的时候,还要好。
所以义军过境之处民心所向,到了后期,甚至有百姓自己攻占了城主府,开门放义军进来。
夏家大公子可谓是圣上能打下这天下的一等功臣,但是却在一切尘埃落定的时候,选择了入宫,从此悄无声息。
百姓并不知道夏家大公子和圣上究竟有什么纠葛,那些流传的『淫』词艳曲也多有不准确之处。
他们只知道的是,夏家大公子,年纪轻轻就薨了
众人皆扼腕叹息,感叹世间从此少了这一位举世公子。
几十里外的城郊,在温泉里假寐的男人仿佛听到了什么声音,突然一下子睁开了眼睛。
一旁给他捶腿的纯妃轻声问道:“皇上,怎么了?可是臣妾力度不合适?”
桃花眼的男人笑了笑,眼里似乎蕴含了无数情意,又仿佛什么都没有。
“没什么,可能是乌鸦吧,改天让神机营把周围的短『毛』畜生都『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