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置精致典雅的雅间里,哈日珠拉已是不见,只余多尔衮独自站在窗前,一手执壶,一手端着青花瓷酒盅,看着渐行渐远地碧朱轮车轻轻一笑,眼中有复杂的神色一闪而过。
“爷,外头已经按爷的吩咐,都处理好了!”一个侍卫匆匆进来回道。
“侧福晋呢?说了什么没有?”他轻啜一口杯中美酒,淡淡地问。
侍卫毕恭毕敬地站在一边,“侧福晋哭哭啼啼的,只说她不晓得福晋的打算,约哈日珠拉格格出来,原为着去清河前,爷吩咐她的那件事。”
“去清河前的那件事?”多尔衮嗤笑,“那她可办好了?别以为我不知道她心里那点小九九,若她当真记挂着那件事,早把东西送去了,还等到今天!这事是福晋所为不假,只怕她也在里头推了一把吧!”
“是,她说爷来的突然,她还没来得及把东西送出去,只好再等下次了!”
“还下次?”多尔衮冷冷一瞥,“不敢劳动她的大驾,叫她安分在府里待着吧,没我的允许,以后不许她随意出门!”
话音未落,门外又响起一阵脚步声,人还未露面,声音便先传了进来,“十四弟好兴致啊,就这么自斟自饮,难道不嫌寂寞吗?”
多尔衮冷哼一声,连头都没回,“多尔衮哪里比得上两位哥哥,到哪里都焦不离孟,孟不离焦,便是兴致,也是多尔衮没法比的,哪怕喝个酒,也好大的场面!”
来人干笑两声,“十四弟的排场也不赖啊,外面侍卫成群,里头美人如玉,不知那哈日珠拉格格的滋味儿如何?大汗的墙角儿你也敢挖,哥哥是佩服啊佩服!”
一身银白长袍的莽古尔泰眯着小眼睛,喝得通红的脸上带着几分猥琐,挤眉弄眼地冲着多尔衮竖大拇指。
多尔衮却突然发了怒,一把将手中的酒壶酒盏掷在地上,“哥哥醉了,这些醉话还是憋在自家肚子里的好,小心祸从口出呢!”
瓷器落地的清脆碎裂声惊醒了犹自沉醉的莽古尔泰,他叫嚣着就要上前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也不看看他莽古尔泰是谁,竟敢在他面前甩脸子,摔东西,他活腻歪了!
一旁的阿敏赶忙拽住要撒酒疯的莽古尔泰,“老三,你冷静点儿,咱们今儿是来跟十四弟道恼的,不是来打架的,你快老实坐着吧!”一边说,一边将站都站不稳的莽古尔泰按在椅子上。
莽古尔泰犹自不满地嘟囔,阿敏却不再理他,只冲着多尔衮拱手,“十四弟,你三哥他喝多了,你别跟他一般计较,都是自家兄弟,说话随便些也是有的!”
多尔衮这才转回头来,“多尔衮不才,不知刚才哥哥说的道恼是怎么回事?”
上钩了!阿敏心中暗喜,“这些日子大伙儿只顾忙着父汗的葬礼和大汗即位的事儿,都没抽出空儿来跟十四弟坐坐,这不今儿一得空,便寻着十四弟来了,要说大妃对父汗可当真是情深意重啊,竟能撇下弟弟,一心随父汗去了,虽是情志可嘉,可究竟是太狠心了些,十四弟也要节哀才是!”
多尔衮死死攥紧了手,努力抑制住想要动手揍人的冲动,便是方才同哈日珠拉那般针锋相对,她也没拿这样的话来戳他的心窝子,眼前这两个口口声声念着兄弟情义的倒好,说出来的话,明着是安慰,实际却是句句刺心,生怕他不动怒。
见多尔衮脸色铁青,一双拳攥得“咯吱咯吱”作响,阿敏也识趣地见好就收,不再撩拨,猛地一拍头,“瞧哥哥这记性,只顾着安慰十四弟了,竟差点忘了件事,方才上楼的时候,遇上几个奴才,这才知道哥哥手下那几个不长眼的,不知怎么冲撞了十四弟,看在哥哥的面子上,饶了他们吧,等回去,哥哥一定好好教训他们,给弟弟赔不是!”
多尔衮冷哼一声,“带回去教训?不知这奴才有什么好处,竟要累哥哥亲自跑这一趟,还要费心带回去教训,多尔衮不才,这点小事不敢劳烦哥哥,已经叫他们教训过了,哥哥既这么看重这几个奴才,便领回去吧,只是以后也要好好管束他们才是,下次若再撞到我手里,只怕就没这么便宜了!”
阿敏尴尬地站在那里,初听多尔衮说不敢劳烦他,还以为没戏了,不想他话锋一转,竟又答应放人,不禁喜出望外,只是多尔衮话里话外的挤兑狂傲,叫他心里很不舒服,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也敢来教训他?
不过此时有求于人,也顾不得这些,只得赔笑道谢,上前拍拍多尔衮的肩膀,“十四弟,你也别怪哥哥们说你,那哈日珠拉是什么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既有这机会,吃了便是吃了,怎么就那么轻易地放她走了呢?”
多尔衮肩膀一闪,拧身躲过了他的手,“阿敏哥哥也喝多了不成?哈日珠拉格格是谁,你知我知大汗也知,那是大汗的人,多尔衮岂会那般无状,给大汗戴绿帽这种话,阿敏哥哥以后还是少说为妙!”
“大汗?我呸!”坐在桌边的莽古尔泰狠啐了一口,“要不是咱们扶持着,他皇太极当得上这大汗吗?如今竟把脑筋动到老子头上来了,哪天惹恼了老子,带几个人冲到那大殿上,把他从那汗座上拉下来,他就知道——”
剩下的话被阿敏捂在了口中,只“呜呜”地说不出来,阿敏好容易治住了莽古尔泰,方狼狈地抬头看着多尔衮,眼中精光一闪,“十四弟,莽古尔泰的话虽粗,理却不粗,大汗自登基以来,处处刁难咱们,今日你把那哈日珠拉放走,实在是大大的失策啊!旁的不说,便是把她扣下,皇太极就得乖乖的把安插在各旗的固山额真和十六大臣给撤回去!”
“可不是!”莽古尔泰好容易挣脱了阿敏的桎梏,大喘了口气,“如今他又是搞什么满汉别庄,又是弄什么固山额真和十六大臣,旗务都委给他们了,还要咱们这些旗主做什么?以后那些旗丁都只认他们这些固山额真和十六大臣了,哪个还把咱们放在眼里啊!”
“我跟你莽古尔泰哥哥倒也罢了,左右我们两蓝旗已经经营多年,他便是再怎么安插人手,一时半会儿的也夺不过去,我们只是为十四弟你不平啊!”阿敏睨了多尔衮一眼,语重心长地道:“想你额娘以大妃之尊为父汗生殉,他皇太极不但不好生恩养你和多铎,如今竟还把手伸到你的正白旗里去了,你接手正白旗才多久?那旗中人心本就不定,如今再来几个直接听命于他的额真大臣,以后正白旗里头哪里还有人听你的话?他这不是明摆着故意欺负你的吗!”
多尔衮强忍着头上暴跳的青筋,为他着想?为他不平?他心头冷笑,当初跟那皇太极穿一条裤子,合起伙儿来逼死了他额娘,如今又来猫哭耗子假慈悲了?真以为他是三岁小孩儿,由着他们摆弄吗?
他紧紧攥着拳,任那指甲刺进肉里,用尖利的痛来稳住那一身冲动的热血,一口气憋在胸膛,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只涨得一脸酡红,“大汗做事,自有他的道理,由不得我们背地里说三道四,更何况是此等大逆不道的言语了!”
阿敏张口欲言,却又被他抢在了头里,“至于我额娘身受父汗大恩,不忍与父汗分离,所以才以身生殉,这不是阿敏哥哥说的吗?怎么如今又扯到大汗头上去了!多尔衮虽小,却也懂些君臣之到,两位哥哥今日说的话,多尔衮便当从未听过,两位哥哥好自为之吧!”
多尔衮说罢,拂袖便走,气得莽古尔泰一把抓起那绛红绣花的桌布,一阵乒乒乓乓地声音响过,整个雅间儿汁水横流,杯盘狼藉碎了一地,他犹自不解气,又站起来,狠狠一脚踹翻了身旁的椅子,正待再掀眼前那张精工细雕的大理石圆桌,却被阿敏按住了,“莽古尔泰,别闹了!”
莽古尔泰喘着粗气,狠狠对着房门啐了一口,“呸,好个没骨气的软蛋,付不起来的烂泥,亏他那好额娘还一心想着替他谋那大汗的位子,如今为了他连命都丢了,他竟连报仇二字都不敢说,还一味地替那皇太极说好话,我呸!那阿巴亥也是瞎了眼,才会把这怂蛋当宝贝!”
“瞎了眼的岂止是阿巴亥!”阿敏的脸色也有些阴沉,“当初天命汗不也有那想法吗?要不是他走得匆忙,若当真留下什么字据遗命,只怕那汗位上坐的是谁还真难说呢!便是如今,那皇太极坐上了那个位子,也得受制于阿巴亥嘴里说出来的那所谓遗命呢!”
莽古尔泰愤愤地喘着,“早知道那皇太极是这等过河拆桥的人,咱们还不如扶持多尔衮呢,至少这没骨头的怂蛋可比那老奸巨猾的皇太极好控制多了!”
“莽古尔泰!”阿敏冷声呵斥住他,警觉地看看门外,“这种话也是能在外头混说的!还不住口呢!”
莽古尔泰却满不在乎,“怕什么?左右这里都是咱们的人,还怕这话能飞到皇太极耳朵里去不成!”
阿敏无奈,“叫多尔衮当大汗?当初是谁哭着喊着说绝不让一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子踩在自己头上拉屎的,这时候又说这个,皇太极汗位都坐上了,你便是说破大天也晚了!”
“你还说我呢,你那嘴也好不到哪儿去。这才刚酒足饭饱就满嘴里拉屎拉屎的,也不怕他娘的都吐出来!”莽古尔泰揉着肚子,不满地横了阿敏一眼,“那小子真他奶奶的邪性,竟对皇太极感恩戴德的,也不知会不会把今天的事告诉皇太极。”
“告诉?他告诉什么?空口白牙,谁能证明咱们说过这样的话?”阿敏不屑地看着窗外热闹的街市,“跟咱们比起来,那皇太极只会更忌讳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