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和面色骇然,脚步踉跄地往后退了退。
许是周围过于安静,他刻意放缓了呼吸,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道:“原来是杜公子。你不在小姐身边伺候,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这里是关梦月小院中待客的偏厅。
杜学海的身份特殊而尴尬,平常很少出现在人前,但不代表方和不知道这个人的存在。
他知道,关梦月喜欢养些乖巧俊俏的年轻男子,每隔几个月就会换一次人。
在巡抚府里,这不算什么秘密。
曾经有心腹以此事劝诫过关荣山,大意是让他约束下女儿,奈何关荣山对这个独女十分宠爱,那些劝诫的话也是左耳进右耳出。
久而久之,众人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当初关梦月带回杜学海时,方和还感到十分惊讶,暗地里留意过杜学海几次。
在他看来,杜学海除了只是个年轻的男子,其他方面都不算突出,之前不是没有比他更俊俏的人,但此人却能成功地留在关梦月的身边,多少都有些小手段。
后来,就查到了杜学海“凄惨”的身世上。
许是他眼中流露的同情过于明显,杜学海心中冷笑,往前迈了一步,“方先生为何这么看着我?可是我哪里做得不对?”
方和悠悠回神,那些戒备的心思也淡了些,神色稍缓,“还请杜公子告知小姐一声,大人请她过去商议要事,让大人等久了,可就不好了。”
“小姐还在隔壁休息。方先生不妨先坐一坐。”
杜学海给他倒了杯茶,特意用袖子擦了擦旁边的椅子,之后就安静地站在一旁。
若说方和之前还有警惕,到了此刻,就基本放下心来,坐下对杜学海说:“杜公子也坐吧,不必如此拘谨。在下只是来传个话而已……”
杜学海闻言也坐下来,迟疑道:“方先生,这么晚了,不知道巡抚大人找小姐有何要事?”
“左不过那些事儿,”方和模棱两可地说了句,又想起关荣山对后面事情的安排,一时也存了试探杜学海的心思,便道,“再过几日,小姐估计要离开金陵了。到那时,不知杜公子是什么打算?”
杜学海垂眸,低声道:“方先生觉得,我应该作何打算?”
方和:“如今金陵局势复杂,稍有不慎,就要被困在这里。大人想要提前把小姐送出金陵,也是为了以防万一。但计划途中不容有失,杜公子可明白我的意思?”
听到这番话,杜学海心中冷笑。
说白了,就是希望他能识趣点,不要跟关梦月一起离开,免得拖累了她。
虽然他的确没有离开的想法,但被毫不相干的人指出来,心里也多了一股怨气,“方先生,想必你也知道,我这条命是小姐捡回来的。去留如何,还是得看小姐的意思。我也不能自己做主。”
方和有些不赞同,“杜公子,我若是你,定不会拿这点小事去打扰小姐。替主子分忧解愁,实乃分内之事,聪明人就该早做决断。”
“你说得对,我是个聪明人。”杜学海语气幽幽道,“方先生应该知道,我家中遭逢祸事,如今只剩下我一人了吧?”
方和一怔,随即点头。
早在杜学海进入这座巡抚别院时,关荣山就让人暗中去查他的身世背景。
得知他与那名曾经与江寒舟有过“短暂合作”关系的杜老爷是父子关系时,他们都不赞同把人留下来。
但后来关梦月亲自闹到关荣山面前,并为杜学海辩解与保证,才有了他在这座别院的一席之地。
此时,他主动提起此事,方和也摸不准他的意思,只能静观其变。
杜学海低声笑道:“方先生或许看不起我这样的人。依靠女人而活,在你眼里可能是耻辱般的存在。但若是没有小姐,我恐怕早已成为黄泉路上的一缕冤魂。我自然愿意为小姐分忧解愁,但你也知道,我身份卑微,却不好替小姐做主。”
他站起身,俯视着方和,做出了个“请”的姿势,“这样吧,我带你去见小姐。若是小姐也同意让我留下,我也没有任何异议。”
方和一怔,显然没料到对方这么好说话。
他抬眸看过去,却见杜学海微微笑着,目光亮得惊人,瞳孔里似是燃烧着两团火焰,像是深夜墓地里游荡的鬼火。双手垂在身侧,袖子微微卷起,全身上下透着一股阴森邪气。
刚进门时,那种奇怪的感觉又冒出来了。
方和嘴唇动了动,犹豫了片刻,随即起身道:“男女有别。既然小姐醒了,就劳烦杜公子与小姐说一声,我去外面等着就好。”
“小姐天黑后就身子不适,方先生不去探望一下吗?”杜学海道,“有我在,方先生也不用担心什么男女之防。您来一趟不容易,看过之后,也好跟巡抚大人说一说,及时找些医术好的大夫过来,替小姐诊治诊治。”
方和还想说不合规矩,却见杜学海已经让出了一条路,便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
巡抚别院与真正的巡抚府还是有很大的差别,但是,关梦月作为关荣山宠爱的嫡女,仍旧能在这座别院里拥有最大最美的院子。
偏厅与卧房早已被打通连在一起,地上铺着一层绒毯,走在上面,没发出什么声音。
通道两旁,丝质帷幔静静垂落着,这里没点灯,昏黄的光从偏厅里照进来,映出一前一后的两道影子。
方和满腹心思地走在前面,所过之处,十分安静,更不见什么婢女。
他不禁诧异道:“杜公子,这院中难道没有守夜的婢女?”
“原来是有的,”杜学海淡淡道,“后来小姐嫌夜间人多,影响休息,把人遣退了。”
方和只是随口一问,听到这些话,自然没敢再问下去。
可不知为何,越往里走,那股萦绕在心头的诡异感越浓重。
他倏地顿住脚步,站在一步之外,透过面前的丝质帷幔,隐约能窥见一道躺在床榻上的影子。
“方先生稍等,我去跟小姐说一声。”
杜学海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方和,便掀开帷幔,走了进去。
一缕若有似无的血气飘入鼻孔,方和身躯一震,不自觉地往前走了一步。
就在这时,帷幔落下,像一道不可跨越的屏障,隔绝了里外。
方和心中始终怀揣着一股疑惑,暗暗纳闷着,这深闺之中怎么会有此等血腥之气。
可没等他想出个中原因,里面就传来杜学海的声音,“方先生,小姐请您入内回话。”
方和迟疑了下,依旧站在原地,恭敬地问道:“男女有别,还请小姐见谅。属下就在外面,小姐有何吩咐,尽管直说。”
里面忽然没了声响。
方和捏着拳头,惴惴不安地杵着,里面突然爆发出一声女子的尖叫,他下意识地掀开帷幔冲了进去。
却见几步之外的床榻上,关梦月双眼紧闭,直挺挺地躺着,白色丝绸中衣的胸前晕出一朵血色的花儿,妖冶而诡异。
在床的两边,横七竖八地叠着几名婢女,个个面孔朝上,死不瞑目,面相凄惨。
方和感觉自己置身于血池之中,第一反应就是往后退出去。
可显然已经来不及了。
一个熟悉的人挡住了他的退路。
“杜!学!海!”
方和心神巨震,瞪圆了双眼,指着他怒道:“杜学海!你杀了小姐!”
“对啊,你不是看到了?”杜学海撕掉刚才和善的伪装,露出此刻阴森的面孔,笑道,“方先生的戒备心可真强。若不是我模仿了小姐的尖叫声,还不能引你进来呢!”
方和心中大骇,手脚发冷,看他如同看从地狱爬出的恶鬼。
“你……你为何要这么做?”他嘴唇颤抖着,支支吾吾道,“小姐待你不薄,你怎么能做出如此丧心病狂的事情?”
杜学海耸耸肩,不甚在意道:“我也不想这样的。我潜入这座别院的目的还没达成,你们就已经想要撤离,怎么不问问我同不同意呢?我不同意,你们怎么能提前撤走?”
方和问他,“你的目的是什么?”
“杀了江寒舟和顾晏,为我父亲和姐姐报仇!”
杜学海眼中迸发出一股戾气,像是瞬间变成了另一个人,煞气腾腾,宛若修罗。
却不想,方和像是找到了突破口,连忙说道:“杜公子可知道,其实巡抚府与江寒舟二人也是有着深仇大恨的!”
他暗暗观察着面前这人的神情,又继续道:“你要借巡抚大人的手来报仇,大可直接跟巡抚大人说,为何要采取这么极端的办法?不如你现在跟我去找巡抚大人,我们一起商量个能将那两人置之死地的计划?杜公子,你意下如何?”
杜学海却笑了,“方先生,你当我是蠢的?我既然把你引到里面,就绝对不可能让你逃出去。你只要乖乖的,我保证会让你死得不那么痛苦。”
“你不能这么对我!”方和脸上满是绝望,垂死挣扎般地怒吼,“杀人偿命!你杀了这么多人,有多少条命可以偿……唔……”
话还没说完,他突然身子一僵,头垂下,一柄锋利而尖锐的匕首刺入他的小腹,鲜血汩汩而出,瞬间染红了身下那层厚厚的绒毯。
杜学海猛地抽出匕首,一条血柱向前喷出,方和的身子往前一扑,轰然倒下。
他口含鲜血,睚眦欲裂,努力地想要仰起头,唾弃那张道貌岸然的脸,可惜映入眼帘的始终是那双正踩着他的鲜血的脚。
杜学海蹲下身,拍了拍他的脸,笑得阴冷而恐怖,“方先生,你那么聪明,怎么会不知道自己的大限将至?今天若是你没来这里,我也不会对你下手。但你发现了我的秘密,可就再也留不得了。”
“你说得没错,我要报仇,的确想要借关巡抚的手。但不给关巡抚下点猛药,他是不会狠下决心,与江寒舟真正决裂的。你可知道,在你们有撤出金陵的想法时,我就已经在做这个计划了。一个是关巡抚宠爱的独女,一个是得力而信任的心腹,两条命总够刺激刺激关巡抚,让他好好去收拾江寒舟了吧?”
“不过,也请你放心。黄泉路上,已经有小姐和几名丫鬟在等着你,美人环绕,想必不会寂寞。下辈子投胎,记得选个运气好的人家……”
说完,他把手擦在方和的后背上,双手撑着膝盖,站直了身子,又一脚踩在方和的后背上,还用力地碾了碾。
方和眼里的光逐渐黯淡下来,不再继续挣扎。
杜学海冷笑一声,扫了眼卧房里阴森的画面,突然拿起屋内唯一一盏灯,点燃了帷幔。
黄色的火焰如火蛇般快速蔓延、席卷,他边点火边往外走,熊熊烈焰里,有人在艰难地往外爬动……
杜学海站在院子外,看着火光冲上半空,眼里盛满了大仇即将得报的快感。
当初,他听从苏晋北的吩咐,刻意在街上做出被人欺负的样子,赢得了关梦月的信任。
他从小也是锦衣玉食长大的公子哥,可为了报仇,不得不把自己变成女人的玩物。
关梦月表面上是个大家闺秀,但胆儿很大,床笫之间的把戏层出不穷,甚至专门喜欢用各种残酷手段来糟践男子,以此来获得变态的快感。
这府中的人,上至江南巡抚关荣山,下至车夫,无不嘲笑过他以身侍人的卑贱身份。
若是情况允许,他要杀的可不是这几个人了。
不过,这也足够了!
他杀了关梦月,相当于断了关荣山隔岸观火的侥幸心理,逼得对方不得不对付江寒舟。
一旦江寒舟倒下,害得他家破人亡的那个罪魁祸首,还不是任由他拿捏?
他等着那一天!
杀父弑姐的仇,很快就能报了!
……
而关荣山窝在椅子里,身上盖着一张暖和的毯子,千等万等都没能等到方和回来。
忽然间,外面传来一阵惊呼声,他不悦地皱眉,喊了个人进来,问道:“外面怎么突然那么吵?”
那小厮一脸惶恐道:“大人,着火了!大小姐的院子着火了!”
“什么?怎么可能?你再敢胡言乱语,本官就把你杖毙!”
关荣山挣扎着起身,扶着那小厮的手,大步走出去。
远远就看到冲天火焰升上云霄,几乎照亮了半边天空,分明就是关梦月院子的方向。
“月儿!我的女儿!”
关荣山身子一软,倒在了小厮的身上,嘴里不停地叫唤着。
好在管家及时跑过来,搀扶着他,直接去了关梦月的院子。
在发现着火时,管家已经吩咐下人抬水灭火。但纵火之人似乎铁了心地要烧掉这个院子,里里外外都浇了火油,火势大而顽强,根本浇不灭。
关荣山被管家等人死死拦住,看着院子里房梁倒塌、一切都在火中焚烧成灰烬,双目赤红,杀气外溢。
“大人,请您为小姐和方先生报仇啊!”
杜学海衣衫破烂连滚带爬地扑过来,扯住关荣山的腿,哭得撕心裂肺。
关荣山认出他是女儿身边的人,突然弯腰,狠狠揪起他的衣领,勃然大怒道:“你为什么不把月儿救出来?你这个贱民,凭什么能活着?凭什么?”
说着,他抬起脚,狠狠地踹着杜学海。
管家连忙拉住他,阻止道:“大人息怒。这人既然在院子里,说不定知道谁是凶手!踹死他事小,可若是让害死小姐的凶手逍遥法外,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杜学海也连忙说道:“大人,草民只恨自己不能以身代小姐去死,如今留着这一条狗命,只是希望能把杀人凶手告诉大人。等为小姐报了仇,草民就去地底下给小姐赔罪!”
说完,他就砰砰砰地磕起头来。
关荣山目光阴鸷地看着他,收回脚,厉声喝道:“暂且留你一条狗命,还不快说?”
杜学海:“大人,杀人凶手是江寒舟啊!”
院子里顿时鸦雀无声。
关荣山握着拳头,双目赤红,“你再说一遍?”
“大人,当时草民正在小厨房为小姐准备宵夜,突然听到卧房里传来一声尖叫,草民急匆匆地赶进去,却见小姐和方先生已经躺在了血泊中。小姐临死前让草民发誓,一定要亲口告诉您,杀她的人是大理寺卿江寒舟!请大人为小姐报仇啊!”
管家怀疑道:“江大人怎么会突然来杀小姐?”
“说是……是因为……因为……”
“因为什么?”关荣山一脚踢了过去。
杜学海被踢得吐了口血,低垂的眼眸里恨意满满,嚎叫道:“说是因为小姐欺负了顾二小姐,所以江大人才要给她一个教训!大人,草民所言句句属实!若有半句假话,草民不得好死!”
这个时候,关荣山已经来不及去深究话中的真假,满脑子都被仇恨蒙蔽住,恨不得立刻就将江寒舟和顾晏那对狗男女碎尸万段。
他冷笑一声,瞳孔里映着熊熊燃烧的火焰,满腔仇恨交织其间,几欲毁天灭地。
“江寒舟!顾晏!我与你们势不两立!”
杜学海往后看了看,火光中,他的脸狰狞而扭曲,教人不寒而栗。
……
当天晚上,关荣山强忍着丧女之痛,放出别院地牢里的成型药人,把一道道指令都发下去。
其中有直接派人刺杀江寒舟和顾晏的,也有给城中百姓饮水中下毒的,种种手段狠辣无情,无不彰显出关荣山想要金陵毁灭的疯狂与决心。
而江寒舟在解决了第十批刺客后,已然迎来了晨曦的第一缕阳光。
他带着一晚没睡的顾晏,径自去了林逸清的药铺。
一进门,便听到那吊儿郎当的问候声,“哟,江大爷,究竟是谁这么狠,居然连夜派出十批杀手来取你们的性命?”
江寒舟抿着唇,脱掉满是血迹的外裳,先给顾晏倒了一杯热茶。
他一直都让人盯着巡抚别院的动静,得知关荣山要对他出手,立即带人去找顾晏。
谁知道,正好赶上顾晏被那些药人围攻。
他与白青等人合力击退一批又一批的药人,连夜鏖战,早已是疲惫不堪,根本不想回答林逸清的问题。
顾晏两根手指抓了抓他的手背,同样给他倒了一杯茶,“江大人!你也喝吧!”
少女的眼神灵动而明亮,尽管遭遇了一晚上的刺杀,面对了一晚上的鲜血和尸体,依旧有股难以言喻的朝气和干净。
他喉头滚动了下,抓起那杯茶,一饮而尽。
林逸清托着腮,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突然不甘被忽视地挥着八卦扇,急道:“你们倒是别只顾着卿卿我我了,赶紧跟我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我也好知道,有没有什么地方能帮得上你们?”
“昨天送来的那个人,还活着吗?”顾晏问道。
林逸清一愣,点头:“你也不看看我是谁?大名鼎鼎的东陵国神医,就算只剩一口气,我都能给你救回来。不过,顾二小姐,你跟那人是什么关系啊?”
他朝顾晏挤眉弄眼,一脸暧昧。
顾晏没回答,只是捧着茶杯,温暖着手心。
其实,不光是江寒舟派人监视着巡抚别院,她也这么做了。
昨晚那一场大火,杜学海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殊不知,把柄都在她的手里。
只是,可惜了关梦月……
竟然成为杜学海案板上宰杀的第一条鱼。
正这么想着,她便听到江寒舟说:“经过昨晚的鏖战,关荣山应该会元气大伤,今天咱们应该会比较安全。你就先留在药铺这里,不要随意出门知道吗?”
顾晏忙不迭点头。
接下来,江寒舟又与林逸清说起药材的事。关荣山的药方被证实是管用的,但碍于药材急缺,只能治愈部分人,还有很多人没有拿到药。
江寒舟正提议派人去城外买药材,突然一名药童跑了进来,气喘吁吁地对林逸清道:“林神医,有药了有药了!济和堂的掌柜说要卖咱们药材!”
“济和堂?”顾晏眸光一闪,“那不是白文广名下的医馆吗?”
几人顿时面面相觑。
等走到大堂,顾晏才发现来的人里不仅有济和堂的掌柜,还有许久不见的顾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