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晏发现了顾眉的提前离席,心中虽好奇,但没说什么。
宴会开始后,关荣山终于出现在众人面前,说了好一番冠冕堂皇的话。
之后,他就漠不关己地靠在椅子上,让方和来主持局面。
此次宴会,关荣山并没有在帖子上详细说明举办的缘由,但既然人都来了,他也不再藏着掖着,直接让方和说明了其中的用意。
原来,这宴会还有个正义高尚的名字——义捐之宴。
用方和的话来说,现在金陵城内爆发疫病,百姓衣不果腹苦不堪言,在场众人都是一方豪富乡绅、权贵世家,应该都尽一份绵薄之力。
义捐的是钱银,但不论数额大小,只看心意。
众人没有拒绝的余地,要么拿出随身携带的银子,要么就让随从回府取银子。
现场的气氛热情高涨。
顾晏偷偷地蹭到何仙姑身旁,低声问道:“仙姑仙姑,你要捐多少?”
“没钱。”何仙姑十分鄙夷道,“这种义捐,本身就有很多水分。别看捐了那么多,但真正用到百姓身上的银子,未必就够五成。”
顾晏愕然,“应该不至于吧?”
关荣山看着也不像是贪财的人!
这念头一出,她想起那支出殡队伍背后的用意,忽觉胆寒。
一个通过炼制药人来牟取暴利的人,知道“不贪财”这三个字怎么写么?
何仙姑又说:“这种官方的组织,一般没那么靠谱。我听说金陵城里有个林神医,人好心善,还特意临时开辟出一间医馆,安置那些感染疫病的人。这钱,还不如直接交给他!”
顾晏一听,也觉得很有道理,本来掏出来的银票又塞回了袖子里。
她转身找翠竹借了一两银子,聊表心意。
登记的人脸色有些难看,暗中知会了下方和,但方和只是看了看顾晏,也没说什么。
等义捐结束后,顾晏与何仙姑辞别后,就登上了回府的马车。
回想起宴会上的一幕,她觉得十分不真实,打开车窗与江寒舟说起了话,“江大人,你不觉得,整个宴会太平静了吗?”
少女趴在车窗前,以帕子遮面,露出一双狡黠灵动的眼睛。
身后是辽远漆黑的天幕,唯独那双眼熠熠生辉,宛如星辰。
江寒舟坐在马背上,俯视着她,感觉到被她全身心地依赖。
他没有立即回答顾晏的问题,而是提醒道:“外面风大,先把窗关上。”
“不冷。”顾晏说道。
江寒舟有些无奈,但也知道劝不动她,便问:“你指的是什么平静?”
顾晏:“自然是关巡抚的反应啊!若真是为了义捐,何必这么大张旗鼓地把咱们请来?而且,一开始你让我跟随前往,难道不是想要做点什么吗?”
“你怎么知道我没做?又怎么知道关荣山没做?”江寒舟笑问。
顾晏闻言,双眼瞪得大大的,对了对手指,努力回想起宴会上的一幕幕。
江寒舟适时地提醒她,“白文广也去了。”
但是,她并没有见过这个人。
极有可能,那两人在偷偷摸摸地商量着什么坏事。
“放心。不过是些上不了台面的伎俩,不必太过理会。”江寒舟安慰她。
话音刚落,前方传来一阵哒哒马蹄声,急促如落雨,在安静的大街上格外响亮。
马背上的是个面生的男人,整个人像是虚脱般,抱着马脖子吭哧吭哧地喘着气。
一看到江寒舟,男人顿时喜出望外,“草民见过江大人。”
江寒舟挑眉,“什么人?”
“草民是林神医招募的大夫李青,曾经得到林神医的嘱咐,若是医馆有事,可直接来找江大人主持大局。本想直接找去江大人的住处,没想到,会在街上遇到您。”
顾晏插嘴:“医馆那里发生了何事?”
李青看了看顾晏,见江寒舟没阻止,便回答:“医馆里的病人突然闹事,一个个扬言要冲出医馆,局面有些控制不住。可林神医恰好出诊了……”
“别废话了。赶紧过去吧。”
顾晏啪地关上车窗,直接让车夫往医馆的方向驶去。
江寒舟和李青策马同行。
医馆与药铺在同一条街上,远远就听到一阵喧闹声,顾晏掀开车帘,伸长脖子往前看。
不多时,一行人就来到了医馆面前。
顾晏正要下车,被江寒舟拦住,勒令待在马车上。
她心里很不情愿,但也很配合,只是掀开半边车帘,停在不远处看着医馆那边的动静。
这时,耳边突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顾二小姐怎么也来了?”
顾晏转头看去,却见何仙姑满脸诧异地看着她,她两眼一亮,同样问道:“仙姑怎么也来了?我记得,你不是回去了吗?”
“路过这里,发现情况有点不对,我刚想去找些救兵,没想到你们就来了。”
何仙姑双手撑在车门上,身子灵巧地坐在另一边车门上,与顾晏面对面坐着。
顾晏问她,“仙姑,这些病人怎么都闹起来了?”
“被关久了呗,”何仙姑不甚在意道,“而且,应该也有人一旁怂恿,才会闹得这么大。只是,不知道对方的目的是什么。”
顾晏抿唇想了想,道:“不管是什么目的,到了江大人面前,都会现出原形!”
何仙姑十分诧异,“你竟然如此相信他?”
由于事关江寒舟的另一重身份,顾晏也不好透露太多,只是抿唇笑了笑。
此时,医馆门口已经围着不少人,最里面一层是林逸清的随从,虽比不上江寒舟手下的人勇猛强悍,但也足以威慑闹事的百姓。
这些随从腰间配着刀剑,手里都拿着长棍子,指向想要闯出医馆的病人。
之所以不用刀剑,恐怕也是出于安全方面的考虑,生怕慌乱中伤了人,引发更大的动乱。
在最外层,则是一群大夫和药童,此刻正苦口婆心地劝说着那些病人。
有个老大夫背对着江寒舟,正说道:“乡亲们请赶紧回去。林神医一定会治好你们的。”
那群病人面色灰败,饱受疫病折磨,有些人眼窝子都深深陷了进去,看着不像是正常人。
听到老大夫的话,他们的情绪更加激动,挣脱着往外冲的架势更强烈。
一片哄闹中,只听到一个男子大喊,“乡亲们,什么神医,都是骗人的!他们之所以把咱们都关在这里,就是为了不让咱们去感染那些锦衣玉食的贵人。至于咱们是生是死,根本就没有人放在心上啊!待在这里就是等死啊!这医馆就是坟墓啊!”
这番话,像是彻底激发了那些病人心中的怨气,振臂一呼,起义般蜂拥而出。
随从们拿着长棍子,又不敢真的伤了这些百姓,直接被逼得节节后退。
一名患病的青年男子瞅准随从防守的空隙,弯腰跑了出来,刚要起身,一把红缨枪不偏不倚地插在他面前。
枪头锋利泛着凛冽寒光,硬生生拦住那男子的去路。
“吵什么?”
江寒舟负手而来,眸若寒星,气质煞然,明明是一人独往,却走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
他每前进一步,那些冲出来的百姓就被逼后退一步。
直到那些人退到医馆门口,他才停下脚步,厉目扫过,厉声喝道:“林神医耗费心思买酒楼建医馆找药方,你们非但不配合治疗,还借机生事,莫不是嫌活得太久了?”
那么多人,无一人敢回答。
眼前这个男子,虽看着其貌不扬,但周身气势凛然,双眸锐利如刀,扫过人群时,就跟刀割在他们的肌肤上似的疼痛难当。
那些百姓丝毫不怀疑,一旦回答一句“是”,这男子绝对会高高兴兴地送他们上路。
这个时候,他们无比想念那位菩萨心肠的林神医。
江寒舟见他们不再喧哗,便对随从道:“看好这里。不要让任何人出来。若真有人不想活了,直接来告诉我。”
说着,他转过身,就要朝马车走去。
身后的人群里突然爆发出一声质问,“你是什么人?凭什么囚禁我们?”
江寒舟倏地顿住脚步,转过身子,目光扫视了下,问道:“刚才是谁在说话?”
没人应答。
但紧接着,又有人躲在人群后,高声喊道:“先囚禁我们,再威胁我们,所谓神医治病,也不过是个幌子。这金陵城里还有没有王法了?”
像是得到提醒般,那些百姓顿时大声吵起来。
“对,你是什么人?”
“林神医为何不来见我们?”
“为何要囚禁我们?”
“……”
无数的质疑声和怒骂声传入耳朵,何仙姑当即冷笑:“真是一群蠢货!”
顾晏讶然,“仙姑,你也认可林神医的方法?”
何仙姑点头:“那是自然。从买酒楼建临时医馆集中收治这些病人这几件事中就可以看出,这位林神医,可是这个时代非常了不起的医生,哦不,你们都叫大夫。有这么好的大夫劳心劳力地为他们治病,他们非但不感激,反而是轻易听信他人挑唆,聚众闹事。一个不好,极有可能会毁了他的一番心血。”
“不怕。有江大人在。”顾晏还算比较乐观,目光灼灼地盯着江寒舟的背影。
江寒舟没有回头,只是静静地负手站着。
而李青实在听不下去了,越过江寒舟,大声解释:“乡亲们静一静!这位是大理寺卿江大人,听说乡亲们有困难,特意前来帮忙。江大人为人公正,一心为民,既然让乡亲们回去,自然也是有道理的……”
“有什么道理?”那道声音嚷嚷道,“你们当官的,就是想让我们死!”
这声音显示,挑事的应该是同一个人。
江寒舟望向拥挤的人群,似是在考虑着,把那挑事者抓出来的几率有多大。
却不想,李青像是看清了他心中所想,低声提醒:“江大人,眼下这些百姓情绪激动,不宜用太强硬的手段啊!”
江寒舟垂眸看了他一眼,平静地说道:“放心。我是个仁慈的人。”
李青更加不放心了。
他提前了解过,从京城来的这位大理寺卿号称“大煞神”,冷血无情,心狠手辣。一旦有人犯到他手上,不死也要脱一层皮。
可眼前这些人是金陵城的百姓,不是他的犯人,这间医馆又是“禁区”所在,万一他把大理寺那一套搬到这里,又有谁能顶得住?
突然间,他都不知道去找江寒舟是对是错了。
然而,江寒舟并不知道他心中所想,又或者知道了,也并不在意。
他做事,只讲究结果。
“谁不想死的,回去等待治疗。不想活的站出来,我给你们一个痛快。”
李青一把捂住脸。
他就知道,仁慈什么的,都是假的。
不该心存幻想。
不远处,顾晏听到他的话,眼角忽然抽了一下。
这人好歹也是一方将领,怎么连个场面话都说得这么尴尬?
她撩起裙摆,突然跳下了车。
在那些百姓再一次发难时,她已经走到江寒舟的身旁,扬声说道:“乡亲们,今天林神医出诊了,但为了保护大家的安全,特意请了江大人来这里主持大局。虽不知道你们为何会突然闹起来,但若是让林神医知道了,那会有多寒心?”
那道中气十足的声音又喊道:“别说得这么好听。之前林神医把我们骗进医馆时,就说过会让大家好起来。如今都过去十天半个月了,医馆里不仅没人被治好,反倒是病人越来越多,甚至还有病死的,这就是林神医的医术?恐怕救人是假,让我们自生自灭才是真的!”
顾晏暗中给江寒舟一记眼神,又反问回去:“我想请问这位小哥,就算是普通的风寒,你去医馆看病,大夫都不敢保证,七天之内就能完全好起来吧?若是疫病那么容易治好,咱们东陵国每年还会有那么多百姓死于疫病吗?”
她顿了顿,目光从众多神情憔悴的百姓身上掠过,又道:“这些日子,林神医的所作所为,乡亲们都有目共睹。你们只看到没人被治好,却看不到多少重症病人转为轻症的,现在我们只差一步就能克服疫病,你们却不听林神医的劝阻,聚众闹事。万一病情再恶化,你们怎么对得起林神医和众多大夫的一片辛劳?”
一番话,条理清晰,句句在理,直把那些百姓说得羞愧低头。
甚至,有些人已经开始跟顾晏他们道歉,自觉地回了医馆。
人群中一中年男人见状不妙,也顾不得隐藏自身,高声质问:“大家都别听这丫头颠倒黑白胡言乱语啊!他们都是一伙的……啊……”
潜伏在暗处的白青立即抛出绳子,把那名中年男人拽出了人群。
这人的脸很陌生,只是在看着顾晏等人时,眼里蓄满杀气。
江寒舟挪动脚步,挡在顾晏的面前,厉声喝道:“谁指使你来怂恿闹事的?”
中年男子呸了一声,尖声叫道:“没人指使我!我就是看不惯你们这些小人行径。明明不怀好心冷血无情,还把别人当成傻子来耍!”
顾晏探出个小脑袋,“你说谁不怀好心冷血无情?”
“就是你们!”那中年男子呸道,“我都看到了!你们把那些病死的人都烧了!”
此言一出,众人惶然。
在东陵国,不能入土为安是对死者最大的侮辱。
更何况,这世上还有个词,叫做感同身受。
这些人想象下自己病死后,尸体被火焚烧成灰烬,对这种无耻残酷的行径更加痛恨。
这样与挫骨扬灰有何区别?
顾晏乍一听来也有些心惊,但看了看江寒舟,见他没有任何吃惊的神色,便知道这可能是林逸清的主意。而林逸清做事,想必有他的道理。
只是,她好奇的是,焚烧尸体这种事,应该是秘密进行的,为何会被人知道?
“不用想了,这肯定是江大人的死对头做的。”何仙姑双手环胸,用下巴点了点被押在地上的中年男子,“这个人,十有**是奸细。”
顾晏点头,又凑过去,低声问她:“仙姑,你似乎对焚烧尸体一事,并不惊讶?”
“啊?你说火化啊!”何仙姑摸了摸下巴,摇头,“在我老家那里,火化是很正常的,尤其是感染了疫病的人的尸体,本身就具有一定的传染性,若是处理不当,很容易会造成大面积的疫病传播。那位林神医能想到这么处理尸体,的确很聪明。”
顾晏眼里满是诧异,显然没想到,她会这么自然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就……挺厉害的。
她不禁好奇:“仙姑,你们老家在哪里?”
何仙姑一怔,神色黯然,“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我可能回不去了。”
“抱歉,我不知道……”
“不关你的事,”何仙姑很快就收敛起情绪,低声道,“来到这里,也是命中注定。有句话说得好,既来之则安之,就当是出门旅行了。”
顾晏心里颇是感慨。
果真是走南闯北的侠女,想得如此通透,真是让她自愧不如。
何仙姑问她:“江大人接下来会怎么做?”
“应该会惩治这个人吧?”顾晏有些不确定。
何仙姑:“难道不该是直接问幕后主使吗?”
顾晏摇头,“幕后主使也就那一两个,不用问也能想得到。但现在这个男人当着这么多百姓的面儿,捅出这么大的篓子,江大人肯定要杀鸡儆猴,以绝后患。”
“你倒是了解他。”
顾晏抿唇笑了笑,看着面前这道挺拔的身影,心中稍稍安定。
何仙姑看了看她,又看了眼江寒舟的背影,眸色稍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两人谈话结束后,江寒舟早已让白青取来了几只老鼠,当着众人的面儿说道:“本官再给你一次机会,说出是谁指使你的。否则,本官不介意让你见识下大理寺的手段。”
那中年男子缩了缩脖子,看着白青手里捏着的老鼠,固执地认为江寒舟不敢这么做。
除非这人疯了。
江寒舟嗤笑一声,负手而立,指着他道:“给他见识下厉害。”
白青点头,捏着老鼠走过去,在他乱动之前点了穴道,把老鼠塞到了他的裤裆里。
一只两只三只……
当白青把手里的老鼠都塞完了,那中年男子早已鬼哭狼嚎。
还站在门口的百姓吓得齐齐后退,仿佛江寒舟就是那冷血无情的魔鬼。
偏偏,这魔鬼还笑着问道:“说,是谁指使你来闹事的?”
“不,我不知道!”
“还不知道么?”江寒舟嗤笑道,“白青,把这些老鼠都喂进他的嘴巴。一个都不许剩,喂到他说为止。”
何仙姑猛地捂住嘴巴,含糊不清道:“这个江大人,好变态啊!”
本来看得兴致勃勃的顾晏:“……”
这就很变态吗?
可是,为何她觉得很刺激?
白青得到命令后,又让人带来几只老鼠,掰开中年男子的嘴巴,突然左右比划了下。
还没等他松手,那人已经吓得屁滚尿流,连连求饶,“我说我说!是巡抚大人让我来怂恿百姓闹事的!是巡抚大人,我只是奉命行事啊……”
一股骚臭味随风飘散,他附近的人自动退散,鄙夷的同时,又满含痛恶。
就是这个人,利用了他们,给林神医带来了麻烦!
“把这歹毒之人带下去。”他又扫了眼在场的人,语气稍稍和缓了些,“诸位既然是受人蒙骗,还望谨记此番教训。日后可不能轻易被人蛊惑闹事,辜负了林神医和其他大夫的一片苦心。”
众人面露愧色,纷纷表示不会再做傻事。
等李青把人都安顿好后,江寒舟才转身对顾晏道:“你是先回去还是……”
“我跟你一起去药铺等林神医。”顾晏道。
江寒舟点头,又看向何仙姑。
“我也去,”何仙姑说道,“这位林神医的法子很不错,我想跟他交流交流。”
江寒舟没说什么,让白青把人处理掉,就一起去了药铺。
没多久,林逸清就风尘仆仆地赶回来,得知江寒舟等人在药铺,连忙钻进后堂。
刚关上门,他便神色凝重地说道:“我刚收到消息,药材在运回来的途中被人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