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刻钟后,关荣山带着女儿关梦月走了进来。
他随意拂袖,坐在了首位上。
宴会就开始了。
丝竹声起,水袖翩飞,说不出的热闹。
顾晏无心观赏,眼神却时不时地朝首位瞥去。
上辈子,关荣山也举办了宴会,只是没邀请过她。
因此,她没有见过这个人。
今日一见,却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在朝为官的人,身上多多少少都会浸染上一些官威,有些人浓重一些,有些人则能收敛得很好,比如江寒舟。
但在关荣山的身上,顾晏看不到任何威严之气,反而是有股属于商贩的市井和精明,尤其那双狭长的眸子时刻闪着精光,看人的时候,总有种把人称好斤两卖出去的感觉。
顾晏默默地减小自己的存在感——
她不想被当成砧板上的猪肉,被人称斤论两地卖。
借此机会,她还注意到了在场的人,多以金陵城有头有脸的达官显贵为主,男人们都凑在一起喝酒交流,有些还直接端着酒杯走上前,与关荣山谈天说地起来。
男宾席里,唯独江寒舟孤零零地坐着,四周留出空荡荡的位置。
许是碍于他“大理寺卿”的威名,此刻气氛热烈,也无人敢上前搭讪一句。
顾晏在心里默默地感慨了句——
大理寺卿真是好可怜啊!
接受到她的目光,江寒舟狐疑地看了过来,用眼神无声地询问着。
顾晏却低下头,开始装死。
这时,脂粉香浓,顾眉略带讽刺的声音就响在耳畔,“二姐姐真是让人刮目相看啊!这都快要嫁入楚王府了,居然还在外面与大理寺卿眉来眼去!”
话音刚落,就近坐着的几名贵女看了过来,眼神里带着几分看好戏的意味。
她们或多或少都听说过那些“闲话”,但碍于顾晏的身份,没人敢当面刁难。
此刻,见到顾眉如此上赶着地表现,自然乐见其成。
可惜,顾晏却不想配合,只是扭头看向顾眉,笑吟吟道:“三妹妹,当着大理寺卿的面儿,你敢说这句话吗?”
顾眉自然不敢。
那尊大煞神,恶名远扬。他的父亲还在世时,都是能躲多远就躲多远。
她是疯了,才会自找晦气。
顾晏却笑得更明媚了,“三妹妹看来是不敢了。不过,我向来是爱护妹妹的好姐姐,你不敢说,我来替你说!”
接着就扬声开口,“早就听说江大人威名远扬,不知可否当场请教一事?”
这话一出,直接把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而顾眉怎么也没想到,她居然是来真的!
一时间,她被吓得魂儿都没了,桌下狠狠揪住顾晏的袖子,凑到耳边,恶狠狠地警告,“顾晏,你不要太不识抬举!”
“我很识抬举啊!”顾晏抽出自己的袖子,桌子下的脚狠狠踩在她的脚背上,一脸无辜道,“你不是不敢说吗?我替你说呀……”
“你……”
顾眉被踩得脚疼,也被气得心口疼。
这世间女子,哪个不注重自己的名声?
为何顾晏还敢这么肆无忌惮?
可是,顾眉不知道的是,顾晏比谁都要注重名声,尤其是经历过前世的指指点点后,更深知名声对一个人的伤害有多大。
但关于她和江寒舟的流言,从未停歇过,她越遮遮掩掩,就越显得心虚。
倒不如趁此机会,把事情赤裸裸地摊开到明面上,博一个一劳永逸。
这就是所谓的,不破不立!
可惜,顾眉这个蠢货,是不会懂的。
正想着,耳边又传来一道清脆的声音,“顾二小姐不是说,有事要请教江大人的吗?怎么反倒跟顾三小姐咬起耳朵来了?倒是让我们好等啊!”
这是个看戏的!
说话的是关梦月,长得眉清目秀,却化着很浓的妆,教人看不出她的五官。
可那眼神里,倒是不出意外地盛满了兴味之色。
顾晏看了看关梦月,礼貌性地朝她颔首,才转而看向江寒舟,浅浅笑道:“江大人,刚才三妹妹跟我说了句话,让我颇感疑惑。”
江寒舟冷冷扫了眼顾眉,唇角微勾似笑非笑,“说说看,什么话?”
顾晏瞥了眼心虚低头的顾眉,笑容更灿烂了一些,“三妹妹说,我就要嫁入楚王府了,居然还跟您眉来眼去……”
大堂内,众人齐齐变色,鸦雀无声。
一些人看着顾晏,就跟看傻子似的,甚至还带了几分同情。
她是蠢的吗?
这种话,怎么能当众说出来,而且还是她亲口来说?
就算有人质疑她和江寒舟的关系,也只是质疑而已。
这层窗户纸不捅破,旁人最多只能私底下议论,哪里敢当面说出来?
现在倒好,她这么做,无异于亲身上场,给在场的人演了一场戏。
有这想法的,大部分都是平日里拿名声说事的女人;而在这些人摇头叹息时,包括关荣山在内的其他男人都不敢置信地盯着顾晏,细想这番举动,不禁有些心惊。
这顾二小姐哪里是蠢,分明是把他们当场利用了!
她要的不是不捅破窗户纸的私下议论,而是光明正大地捅破这层窗户纸,让那些多嘴之人不敢再私下议论。
同时,还让他们在场这些人亲眼见证她与江寒舟的关系澄清。
只要她问心无愧,所谓的“眉来眼去”都是误会。
一旦划清界限,以后再也无人敢拿这个来说事!
舍得短暂的名声,换取以后的耳根清净,倒是个成大事的手段。
这一点,江寒舟自然也想到了,既心疼她受此困扰,又对找事的顾眉十分不喜。
只见他干脆地饮下一杯酒,把炮火对准顾眉,“顾三小姐,请问你哪只眼睛看到本官跟顾二小姐眉来眼去?”
顾眉被那冰冷的眼神盯着,整个人如置冰窖,支支吾吾着,说不出一句话。
白文广不忍她被逼问,便道:“不过是句无心之失,顾二小姐未免太过当真,江大人也太咄咄逼人了吧!”
“白少爷这话说得不妥。”顾晏嗤笑道,“正所谓,刀不落在你身上,你不觉得痛。倘若有人当着陛下的面儿,说你与丽妃娘娘眉来眼去,不知是否还说得如此轻松自在?”
白文广脸色一变,突然喝道:“顾二小姐!请你慎言!”
“你看!我就说了一句,你便当真了,至今还觉得我太过当真,太咄咄逼人?”
白文广:“……”
这个女人,难道就没有一点脑子吗?
寻常人都是软刀子割肉,哪里像她这样直来直去的?
白文广把这一举动,归为没见识!
他向来不跟没见识的人说话,拉过顾眉心疼安慰了一番,又对江寒舟说道:“江大人,你既然是陛下看重的大理寺卿,就该遵守本分。如此公权私用,私设公堂,难道就不怕陛下责罚吗?”
江寒舟却问他,“白少爷这是在教本官如何做事?”
“不敢。”白文广嗤道,“我只是担心江大人在这官位上坐久了,忘记了自己的职责,这才好心提醒一番。”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有多光风霁月呢!
江寒舟道:“大理寺执掌天下刑狱,又负责为陛下和百姓解决疑难问题。顾二小姐虽未嫁入楚王府,但好歹也是未来尊贵的楚王妃,如今求助于本官,本官岂能置之不理?难道被人污蔑澄清清白这种事,不算是本官职责所在?”
论起律法,白文广自然不比他熟悉。
但他惯常会转移话题,“我只是觉得,江大人未免太积极了一些……”
却只字不敢提顾晏。
“但是,白少爷你觉得没用啊!本官不要你觉得,本官要自己觉得!”江寒舟摸了摸下巴,笑道,“没想到,本官办事积极还惹来白少爷的猜疑了。等改天回京了,本官要与白丞相讨教讨教了……”
“你……”
白文广被逼得节节后退,此刻连话都有点不敢说了。
顾眉见状,连忙站出来道:“江大人大人有大量,请勿跟我一般见识。我在这里给江大人赔个不是了。”
说着,她又恭敬地行了个大礼。
江寒舟却不满意,“不给顾二小姐道歉?”
顾眉咬咬牙,硬着头皮给顾晏道了歉。
可江寒舟却不打算放过她,直接对着关荣山说道:“巡抚大人来到金陵,又设宴款待我等,只是没想到会闹出这样的笑话。想来巡抚大人也是个注重规矩的人,何不直接把这不知分寸的人赶出去,省得污了在座各位的耳目?”
顾眉脸色大变,怎么都没想到,他会这么狠。
这次的宴会,可不同于之前那次丞相府设下的,来的都是响当当的人物。
一旦她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被赶走,以后谁还敢邀请她?
比起道歉这种事,她更担心自己会被这个圈子里的人永远除名!
可关荣山已经说起来,“既然此女如此不知规矩,冲撞到了江大人的面前,那的确是她的不是。来人,把她赶出去,以后不准她踏入这里一步。”
“不……小女已经知道错了,还请巡抚大人网开一面。”顾眉急道。
关荣山自然不把她放在眼里,连忙喊来下人,把她往外驱赶。
顾眉见状就慌了,感觉到众人的嘲讽,只好向白文广求饶,“白少爷,你为眉儿说说话呀……眉儿真的知道错了……”
白文广看了看关荣山,又看了看江寒舟,到底还是心疼她,对众人告了声罪,就拉着她往外走去。
到了大门口,他找来自己的侍卫,把顾眉往车上推,“眉儿听话。这个关巡抚,就是我爹都不敢轻易得罪,今日只能暂且委屈你了。但你放心,那两个罪魁祸首,我不会让他们好过的。”
说着,他看了看左右无人,就低头在她的额头上印下一吻。
顾眉泫然欲泣,伏在他的胸前,委屈道:“白少爷,眉儿让你为难了。眉儿听你的话,现在就离开,但是你也不要逞强,江寒舟到底是手握实权的大理寺卿,我受点委屈不算什么,倒是你别把人得罪了。”
见她被赶出来还为自己着想,白文广心生感动,宽慰她道:“我自有分寸。你先回去,晚些我会去看你的。”
“好。眉儿等着你。”
顾眉上了车,冲他挥挥手,又看了眼别院的匾额,眼里划过一丝暗芒。
等他再次回去后,大堂内又恢复了其乐融融的景象。
许是看不惯江寒舟的神气,他突然走上前,说道:“刚才见江大人口才厉害,想必审案也是天下一绝。不知我可有这个荣幸,能够与江大人切磋一番?”
听到这话,众人都来了兴趣。
谁不知道,江寒舟的办案手段,连当今圣上都赞不绝口。
可那些案子都在大理寺里进行,寻常人也只是听说而已,并未有机会亲眼见过。
难不成今天就能大饱眼福了?
顾晏也十分好奇地看着他,眼里满是兴味。
“倒也不是不可以,”江寒舟想了想,又道,“可既然是比试,那就该有输赢吧?若是本官赢了,你应该如何?”
白文广不答反问,“若是大人输了呢?”
“这大理寺卿的位置让给你坐又何妨?”江寒舟道,“可若是本官赢了,以后有本官在的地方,就请你滚得远远的。”
白文广气得神色铁青,握着拳头,只差没当场挥到他的鼻子上。
这个人,当真是狂妄至极!
但他还是对自己有莫名的信心,此刻更是忘记了白丞相“不要轻易招惹江寒舟”的嘱咐,当场就应了下来。
他输了,无非是丢下脸,不出现在江寒舟的面前。
谁还想跟这种人同处一室呢?
可他若是赢了,得到的就是大理寺卿的位置!
两相比较,值得他一试。
想到这里,他就对关荣山说道:“巡抚大人可否替我二人主持下局面?”
“求之不得。”关荣山眯着眼,狭长的眸子里满是精光。
江寒舟却道:“那题目,也就由巡抚大人来说吧!这样,对谁都很公平。”
“我正有此意。”
关荣山饶有兴味地接下这件事,又招来自己的幕僚方和,说道:“这人名叫方和,是我手下见识最广的幕僚。他多年走南闯北,见识过不少疑案。方和,今日你就当着众人的面儿,选一两个案子,当做给白少爷和江大人出题吧!”
方和长得像是猴子,瘦瘦高高的,闻言就连忙应声,又吩咐了几句,就见几个下人快速跑下去,接着又很快跑了上来,同时还扛着一具尸体。
那是一具男尸,尸身有些腐烂,散发出一股奇怪的味道。
大堂中已经有些女子捂着帕子闭上眼睛躲到了角落,女宾席里,仅有顾晏还在兴致勃勃地看着,浑然不知自己成了旁人眼中的怪物。
须臾,又有十多名侍卫佩戴刀剑走进来,一字排开。
方和走上前,指着那具男尸说道:“昨晚府上出现了一名奸细,刚好被一名侍卫及时发现,当场把人就地砍杀。敢问白少爷和江大人,在这些侍卫中,可有砍杀了这名男子的人?若有,那又会是谁?”
话音刚落,白文广和江寒舟同时走到那具男尸面前,仔细观察起来。
白文广掀开那男子的尸体,当看到身上那纵横交错的伤口时,他眼睛一亮,抢先对方和说道:“我认为,在这些侍卫当中,的确有砍杀了这名男子的人。从这些伤口上来看,这男子是被特殊的兵器所伤,似刀剑,又似铁钩,实则是环玉刀留下的痕迹。而这些侍卫所佩戴的刀剑,就是环玉刀。”
顾晏一惊,盯着那些刀剑,一脸深思。
环玉刀是东陵国极其罕见的兵器,由千年寒铁铸造而成,削铁如泥,坚硬不摧。
最重要的是,环玉刀的刀刃上带着倒刺,一旦入体,就能发挥倒刺的作用,把人伤得体无完肤。
寻常人极少能见到,也唯有这位丞相府的公子,能一眼就识破环玉刀的存在。
但是,更让人震惊的是,这种环玉刀竟会配备在关荣山的侍卫身上。
这岂不是说明,此人深不可测?
白文广看到周围的视线,得意地冲江寒舟挑眉,“江大人怎么说?”
“本官认为你说得不对。”江寒舟道。
白文广不服气,“哪里不对?”
“这的确是倒刺才能划出的伤口。”江寒舟道,“但是,这些都是最新的伤口,甚至还流着血,很显然是刚刚才划上去的。既然这人是昨晚被砍杀的,那么,经过一夜的时间,伤口肯定已经凝血,甚至出现干涸状态。”
“就不能被破坏了?”白文广道。
江寒舟却笑了,“但很可惜,这道伤口没有被破坏。”
他指着伤口乱堆里的一个坑洼,说道:“这个伤口,才是真正置他于死地的。白少爷,你已经看错了。”
白文广依旧不认,“这伤口的形状与另外的伤口一样,就算时间先后不同,那也是同一种兵器所伤,这点你不否认吧?”
“说你蠢,你还真是蠢!”江寒舟道,“谁跟你说,这是同一种兵器所伤?一个是环玉刀的伤势,另外一个,则是铁钩造成的。”
“铁钩?可是寻常的铁钩?”有人问道。
江寒舟点头,“就是常见的铁钩。”
这时,方和却道:“江大人说得不错,这伤口的确是铁钩造成的。”
也就是判定了白文广输。
白文广面上挂不住,指着那些侍卫道:“那江大人可否找出,真正的人是谁?”
“不在这里。”江寒舟摇摇头,说道。
“怎么不在这里?”
江寒舟没回答他的弱智问题,而是看向方和,说道:“把你们使用铁钩的人叫出来,本官就能给你们一个答案。”
方和佩服地点头,让这批侍卫下去,转而找来了另外一批。
个个手里拿着一副铁钩。
江寒舟又指挥着人把尸体抬下去,让侍卫把铁钩丢下,又让厅内的侍女纷纷停下摇扇的动作,再没了其他的动静。
众人等了一会儿,也没搞懂他要做什么,不由得窃窃私语起来。
白文广讥笑道:“江大人这是做什么?该不会黔驴技穷了吧?”
“自然不是。”江寒舟却道。
他没解释太多,却像是在等什么。
正值盛夏,天气闷热,众人这么等着,连扇子都不能扇,很快就有苍蝇飞过来。
但奇怪的是,那些苍蝇没有在厅内乱飞,而是聚集在其中一把铁钩上,停留不去。
江寒舟就指着那铁钩道:“这就是那把伤人的利器。敢问这东西是谁的?”
接着,就有个胖子侍卫走了出来,“是属下。”
方和眼里一丝惊叹,感慨道:“江大人不愧是大理寺卿,这断案的本事可真是让人惊叹。没错,这人就是把刺客砍杀了的人。”
既然方和都承认了,江寒舟也直直看向白文广,说道:“白少爷,可还记得比试之前说的话?你输了,有多远就请滚多远。”
这番话,说得丝毫不客气。
白文广脸上羞愧难当,却还是装模作样道:“既然是我答应的事,自然不会食言。不过,为何江大人会以为,这把铁钩就是伤人的铁钩?”
没等江寒舟说话,顾晏已经忍不住开口,“因为上面有血腥味,若是真正的杀人利器没有被清洗过,那自然就是它了。”
白文广不服道:“万一那人把兵器清洗了呢!”
“这不是没清洗吗?”顾晏看他就跟看傻子一样。
能够通过贩卖孩童来成为她最讨厌的人,白文广多少是有点本事的。
但顾晏突然怀疑起来,这白文广真的有那个脑子吗?
白文广似乎也知道自己问的问题有点蠢,一时间,面上一片燥红。
但他还算输得起,朝关荣山拱了拱手的,遵循承诺,头也不回地离开。
一时间,众人看着江寒舟的目光又开始变得复杂起来。
甚至有些胆大的姑娘,已经不停地往他身上飘媚眼。
尽管江寒舟长得平平无奇,但胜在他气度不凡,手握实权,倒是入了那些人的眼。
顾晏看着,心里突然有些不舒服。
一个个如狼似虎的,缺男人吗?
突然有种想把大理寺卿藏起来的冲动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