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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方面,英国伦敦。
徘徊在医院大厅中的谭铮坐坐又停停,相当不耐烦的样子。
鬼知道从昨天到今天,他抽了多少根香烟了。垃圾桶里都是烟头,这里不是国内,可以肆无忌惮地呵斥保洁员来收拾残局。实际上,那个亚麻色头发的英国大妈已经斜眼看了他好几遍。那眼神中的意思就是你真没素质。
他只想让别的一切都滚蛋。
收到田溪的消息,是一个星期前的事情了。他跟田溪有约定。到时候程昙出院,不是她,就是他来接他回国。没想到,离程昙出院只有一周的时间,她在埃及出了意外。得到了消息之后,他推了北京那边所有的活动和通告,连下一场电影的主题曲也不录了。专程赶往英国把程昙接回囯内。但是意料当中的是,程昙暂时不能出院。
主治医生也不让他出院,手术后两个月出现了飞蚊症。这不是可以忽视的小症状。因为治疗时间需要延长了,所以程昙让他先回国,可他怎么能在这时候走呢?于是也赖定了。然而,程昙最近的情况不太好,他的心情也坏透了。
他想田溪,想把她接回来。无论她在爆炸当中变成什么样,都是心底那个温婉如玉的女子。
但埃及那边,完全封锁了所有入境的途径。记者宾馆被炸事件,直接导致了一场外交危机。
抽完了烟,护士通知他进去。程昙有话要问。
他知道程昙想问什么,可是面对着自己最信任的人,他觉得欺骗甚至要好一些。
“现在,埃及那边没有消息……中国记者下榻的位置离爆炸的中心很远……按照道理来讲,他们是最有可能幸存的一批记者……现在尸体也没有发现,我猜也可能当晚田姐他们不在宾馆。要不然警方那边早就传来了消息……”
他也只能说这些无关紧要的话来安慰程昙。
没人知道当晚田溪究竟经历了什么,现在一切的调查权力都握在埃及军方手中。
但是这些话根本就骗不了程昙的,他听着门开开关关的碰撞声,渐渐开始习以为常。人们告诉他要保持好心情,可是他并不能左右得了自己的心情。早在半年前,他的心情就开始被田溪所左右了。然后,怎么能改变得了这个习惯?!
他一点都不习惯。
原来爱情就是这样的,没有习惯就没有离不开,没有离不开就不会谈什么天长地久。
听到谭铮这些没有结果的话语,程昙没有说话。他似乎已经喝了一杯毒酒,毒发得很缓慢,可是一次比一次激烈。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身体才可以适应毒素,还是说某一天的早上安安静静地离去。然后就可以与她相见了。
事情也没拖延多久,他还是选择了出院。
田溪支付的住院费用只能维持到六月份,他不能,再也不能拖累一个又一个人。
有的时候,他甚至在想是不是因为治疗的费用太昂贵,才逼得田溪一换了工作,就接了这么危险的任务。但是谭铮又告诉他:“我来之前问过了陈哲,他说上海电视台的记者团队只打算去埃及一周,采访一下华裔回国的事宜就回来的……团队的特派记者陆先生指定了田姐为自己的助手,这应该只是一次意外。出国也没什么补贴。”
一周,只是一周的时间。
上海电视台的公文上也说明了这一点。
许多媒体都谴责他们将新人记者派遣去战乱纷飞的埃及,导致这些年轻人送了性命。可所谓的战地记者什么的都是谣言,他们没有去前线,没有打算涉及危险的区域。摄影师团队里两个不过二十五的小伙子都是主动请缨去的埃及。而记者团也完全只是按照平常的程序来选拔的新人。
这边,正式的战地记者团还没启程,现在也没有人再能够去埃及了。
六月初,谭铮就把程昙接到了上海的公寓,和自己住在一起。柳筱跟他通过几次电话,都是带着哭声的:“……现在上海这边新闻都传疯了……他们怎么能那样说田姐啊……现在人还没确认消息,他们张口闭口就说田姐已经死了。”
挂了电话,他的心情更加烦躁了。这些话都不敢跟程昙说,生怕他被第二次打击。
这天早上,他的经纪人来了电话,说是要谈一谈工作的事宜。知道最近老板心情坏透了,生怕触了他的眉头,经纪人言简意赅道:“是导演孙焓的电影邀请……孙焓你总该知道吧?国内第六代导演的翘楚,获得上海电影节导演奖的那位。”
“哦,拍《沉香一叶》的那个孙焓是吧?”谭铮直截了当道:“不接。”
“老板……孙焓的这一部电影肯定会大卖的,他能邀请你演唱主题曲这是千金难买的机会。”
但谭铮已经听陈哲说过了,沉香一叶的编剧周小磊和女主角陆沉香,他们都是田姐的敌人。而且程昙家被强拆的事情,也调查出来了一些结果。是一个姓周的男子委托了人跟拆迁办打招呼的。明里暗里田姐程昙所遭受到的一切都和这两个人有关。
那么跟他们有关的人,他一个都不想理睬。于是嚷嚷着挂了电话:“老子就是去外面大马路上唱歌,也不跟这个什么孙焓导演合作!”
但是隔日早上的时候,经纪人居然带着导演孙焓上门来了。
这天,他刚刚起床就听到门铃响了。还以为是早餐外卖到了。哪知道一打开门,一个衣冠楚楚的男子就上前来握住了他的手:“谭先生你好,久仰大名。我是《鸿门宴》的导演孙焓……我想就《鸿门宴》的片头曲录制事宜跟你谈一谈。”
谭铮一脸懵逼地看向了经纪人小崔,小崔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是很意外。
进了屋子,落了座。孙焓也不含糊,直接跟他道:“《鸿门宴》这一部电影的片头曲,我跟制片方谈了谈,觉得让你来演唱再合适不过……你别误会,我不是说这首歌的难度有多高……我们在歌曲中想表达的是虞姬项羽殉情的凄美。你们公司的领导给我送来了你的试音样本,在五十多份试音样本中,我们选中的是你。”
试音样本送去《鸿门宴》导演组还是小半年前的事情,当时他都不抱什么希望。
没想到孙焓居然说五十多份试音当中,他唱的版本是最好的。
谭铮有点意外,如果不是因为程昙田溪的事情,他倒是蛮欣赏这个叫做孙焓的导演平易近人的态度的,只是他也有难处……正想着怎么开口拒绝,这边门铃又响了,响的好,他打算以家里有客人把这个孙焓给请走,没想到打开门先进来一条小黑狗。
小黑狗就是程昙的第二条导盲犬乐乐。乐乐汪汪叫了一声,身上披了个拖着牵引绳的马甲,马甲上有一个乳白色的扶手。看到熟人,乐乐一下子扑到了谭铮的怀里,几个月不见,乐乐又长大了一圈。站起来都有他的大腿高了。
“您好,我们是上海市导盲犬中心的志愿者。请问程昙先生在不在?”
“哦,程大哥他在。”谭铮喊了一嗓子,但是院子里的程昙没有回应他。谭铮显得有些尴尬:“他可能还没醒,你们把乐乐给我也一样。”顿了顿,谭铮又问道:“对了,麦迪怎么没送回来?”这两条狗都在导盲犬中心的。
“我们这一回过来,也是通知程先生的……麦迪它快不行了,请程先生来导盲犬中心一趟。”
谭铮如遭雷击,呆呆愣了几秒:“什么?!”
志愿者解释道:“田小姐半年前把麦迪送回了我们导盲犬中心,按照中心的规定,老年的导盲犬我们会送回它的幼年寄养家庭。麦迪两个月前就办理了手续,去了它的寄养人处。这件事我们跟田小姐也协商过,她代表程先生的家属签署了同意书……现在寄养人打电话告诉我们,麦迪已经快不行了,还请程先生去看它一眼。”
谭铮的心一下子沉了下来。麦迪是程昙的第一只导盲犬,可以说,是程昙最信任的伙伴之一,陪他度过了少年和青年时光。甚至可谓说是亲人般的存在。现在,田溪的事情还没平息,这边麦迪又快要老死了……偏偏多事之秋,还不嫌事多。
“我明白了。”他接过了乐乐的牵引绳,乐乐半趴在他的脚底一动不动。
送走了导盲犬中心的人,谭铮的心情又坏了一层,他也无暇说什么录制歌曲了。于是开始下逐客令:“孙先生,我这边有要事……”“程昙程先生?!”孙焓刚才也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却是打断了他的逐客令:“就是钢琴家程昙先生?!”
这还是他第一次听人称呼程昙为钢琴家,听孙焓的语气,似乎是挺尊敬程昙。
于是他点了点头:“对,他是我的朋友。现在住在我家。”
“那……谭先生,我正好有个不情之请。”孙焓颇有深意地看了一眼地上的导盲犬:“我们想跟程先生谈一谈其他的合作事项。你如果是程先生的好友,正好做一个中间人。”又笑了笑:“我这一趟算是来对了,谭先生,你家可真是卧虎藏龙。”
正说着,乐乐忽然汪汪叫了两声,谭铮手中的牵引绳一下子就蹦出去了。
后门被推开了,走进来一个年轻的男人。
男人十分高大俊美,洗得发白的衬衫,穿在身上显得有些大。却衬托得他的气质更加淡然。
孙焓一下子就认了出来:这就是前段时间在上海音乐圈子里风靡过的那个盲人钢琴师程气质佳,形象好,还击败了许多高手荣夺冠军。
程昙抱起了久违的爱犬,乐乐也舔着他的脸蛋。但,似乎对主人的眼神感觉到了一丝陌生。不断地眨巴着小眼睛看着他的眼睛。
程昙能看见,自然也就能看见陌生的两个人——“小谭,你有客人?”
谭铮又下了逐客气:“没什么,孙导演,我们今天有事,你还是请离……”
“程先生!”孙焓似乎一下子就热情起来,他喜笑颜开地走了过来:“久仰大名。”
“你是……?”
孙焓眉飞色舞:“哦,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孙焓,是一名导演……我有个朋友,受过田溪田小姐的帮助,于是牵线让我认识了田小姐。我跟田小姐聊天的时候谈过你,她对你的评价也是赞不绝口。早就想认识一下你了,没想到今天凑了巧。”
谭铮心里骂了一句他祖宗,哪壶不开提哪壶。不过听这话,孙焓似乎不是周小磊那一派的。田溪敢交往的人,肯定不是什么坏人。
但程昙很安静地听完了这番话,没有因为提到田溪脸上就出现什么变化。似乎他已经麻木了。
“谢谢。”他只有这么简单的一句。
“程先生不用客气……老实说,我很佩服你锲而不舍的精神,你的音乐造诣也很深厚。”
谭铮听着这话似乎有猫腻,孙焓客气归客气,可是也是个眼光极高的导演。可是他今天对程昙这么夸,肯定是有目的的……果不其然,孙焓忽然道:“我的下一部电影,准备拍跟特殊职业有关的题材……程先生,不知道你的意思如何?”
谭铮的眉头跳了跳。
孙焓又笑道:“当然,这件事很重大。你可以好好考虑。今天只是问问你有没有兴趣。”
“孙先生。”谭铮觉得这导演简直是在开玩笑:“今天有要事,我们改日再谈……”
“如果有这个机会拍电影的话,那不胜荣幸。”程昙淡淡道:“但我现在已经不是个盲人,如果你们只要想要一个盲人演员,那我现在肯定不适合。”
孙焓这才发现,面前的男子眼睛不是瞎的。奇怪,虽然不是瞎的,却感觉他的眼神没什么光彩,很呆滞,很平静的感觉。以至于他到现在才发觉,程昙已经复明了。但复明是好事,如果是个瞎子,那么合作起来肯定很困难。
更困难的是,把他捧上去,他会因为看不见而掉下来。
现在,孙焓没有这个顾虑了,更坚定了合作的心:“没想到程先生你复明了,那更好不过。”
事情就这么谈妥了,程昙愿意合作。对于他这么突如其来的邀请拍片,程昙也没表现出来多大的惊讶和激情。这和他之前接触的男演员很不一样,当他们获知自己有机会拍大片的时候,无不表现的欣喜若狂,可程昙全程表情都很淡。
送走了孙焓,谭铮这才跟程昙说了麦迪的事情。麦迪老迈垂危,已经不行了,只能拖一天是一天,也不知道哪一天就忽然离去了。所以,能多见它一天是一天,他也不隐瞒,说完了就道:“程大哥,我去安排一下。”
他不忍心看程昙接下来的表情。
半天后,他们就到了麦迪的第一任寄养家庭去。
这里是一处不大的别墅,但配套的庭院说明了庭院的主人是个有钱人。
在上海,能买得起别墅,养得起宠物狗的人都非常有钱。这里的主人李先生就是一位富裕的退休教授,他是麦迪的第一任主人。
但李先生收养麦迪,也是有原因的。
十几年前,他的老伴儿老迈,得了白内障,视力下降到0.05。老教授就寻思着自己培养一条导盲犬送给老伴儿,万一自己不在了,还有狗狗可以帮助老伴儿生活。那时候,上海还没有专门的导盲犬培训机构。他买的小拉布拉多犬,都是自己进行训练的,培训的效果颇好。一岁不到,小狗就可以听懂他的十多种指令了。
他给这一条小狗取名叫做明明,意为光明。但明明才一岁半的时候,老伴儿就得了癌症去世了。而这时候,上海的导盲犬机构也成立了。李教授就把明明送到了导盲犬中心,希望这一条小狗可以帮助更多失明的人。明明到了那里之后,就换了其他的师傅来教导了。又改名叫做小麦。因为它的毛色就跟成熟的小麦那般金黄丰满。
五年后,当明明到了新主人手上的时候就改名叫做麦迪。
这是导盲犬的规矩,一个名字一段旅程。而到了老年,可以重新叫回乳名。
老教授接待他们的时候,就说道:“明明啊……它离开我好多年啦,回来的时候,跟我一样老了。程先生,多谢你陪了它这一生。”
程昙的嘴唇发颤:“是我该多谢它。”
说着,他的肩膀已经开始发抖,似乎已经压抑不住什么感情。
老教授摇了摇头:“小伙子,你也别伤心……生老病死,人生常态……我老伴儿就说过,她走了,我该吃的吃,该喝的喝。人嘛,该朝前看……明明就在院子里晒太阳,你们去看看它吧,它还喜欢玩小时候我老伴儿买的那个布偶。”
李先生说人生常态,却张口闭口不离老伴儿。而老伴儿黑白色的遗像就在墙上挂着。
仆人打开了院子的门,引着他们去到了那一片开阔的草坪上。
麦迪躺在一张毛毯上,伸着舌头喘息,气息微弱的很,似乎随时都会断了。
程昙蹲了下来,伸出手放在了爱犬的嘴边,麦迪闻了闻他的手,浑浊的老眼忽然睁得很大,然后“嗷呜”了一声,挣扎着要睡在主人的脚边。而程昙将它抱了起来,麦迪就用鼻子闻着他身上的气息。杂乱的呼吸声,也慢慢平静了下来。
程昙这才看到了爱犬的样子,它的毛色真的是金黄色的。眼睛外圈是黑的,眼珠子反倒是白的。
它瘦了许多,他还记得上一次抱住它的分量。如今,毛皮下面似乎只剩下了一把把的骨头了。
岁月不饶人。它来的时候,是一条活泼年轻的小狗,它走的时候,他终于看到了它的样子。但是刚刚才能看见,就要面对永别。这样的事情,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他就像一个懦夫那样,只能接受这样的命运,被时间所摆布。
“麦迪,这一辈子辛苦你了。”
他把麦迪抱进了房间,李教授家有一家钢琴。他想为自己的挚友,最后弹奏一首安魂曲。
舒缓的曲子悠悠扬扬地响了起来。像是一地的枫叶飘落而下,有种悠长而匆忙的别离思绪。
许多年里面,他就这么独自一个人弹钢琴,麦迪就这么听着。从他还是个稚嫩少年时代开始,直到现在,渐渐开始步入了中年的门槛。
狗狗似乎听懂了他曲子中的感情,摇着尾巴,然后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当天晚上,麦迪在这一个静美的庭院里去世了。
一辈子似乎很长,也似乎很短。他已经分不清这些长短的概念,但两个月里,他已经经历了两次一辈子的离别。总觉得,以前的日子里太多值得珍惜的,都没有去珍惜。但是时间不可以倒流,如果可以的话,他愿意用黑暗取代遗憾。
李教授在院子里为麦迪立了个小小的墓碑,墓碑前面是一颗很大的樱花树。
正是落樱的时节,满院子的缤纷。墓碑旁边的草地上都镶嵌了一层淡淡的花边,美不胜收。
离开了李教授家,谭铮在路上就接到了一个电话。一看电话号码,居然是启明公司陈哲打来的。
要说事情真是一桩接着一桩,这边,他还没把程昙送回去,那边,陈哲又道:“谭铮,我是田姐办公室的小陈……田姐的事情,我想跟程师傅谈一谈……对,等?不能等。我这边的事情也很着急……那就这样吧……周末启明公司见。”
谭铮不明白了:“为什么启明公司见?”
陈哲这么告诉他:“因为有些事情,只能在沁沁相映直播间里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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