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赵匡胤步入中庭,见赵普院中整整齐齐码着二十口腌菜缸一般的瓷坛子。坛子一看便是天下名瓷——闽中建窑的上品,虽然上的是黑釉,却隐隐然有蓝紫色的深沉底子透出来,层次感极强。其中有几个,甚至还有些天目釉的斑痕,更是极为罕见的珍品了。(只是天目,不是曜变天目。普通天目虽然贵,但以东南国主的身份,也不是弄不到。至于曜变天目的建窑,后世地球上就只剩3个了,玩过信野和太阁的都知道,那是lvmax的茶道神器)
赵匡胤不懂瓷器,但是一看就知道这货肯定不比宫中的用具差。宋廷地界内不是没有好瓷窑,不过不管是朝廷内用的还是汝窑这些,都是烧浅色釉瓷见长,深色的瓷,天下没有比福建的建窑更好的。
包装已然不错了,内里的东西还能差得了么?赵匡胤心中猎奇,开口问道:“此是何物?”
“回禀陛下,恰才有吴越国副使崔仁冀来访,说是有些吴越王相赠的土仪,臣恐失了礼数,也便收下了。都是些东海的海产,还有日本国进贡的俵物,无非鲍参翅肚等项了吧。”
“原来是钱惟昱那厮送来的海产,那定然是极好的了。嘶~嫂夫人炖的鹿肉那是越做越好了,则平你我君臣今日便先进些鹿肉打打底,再让嫂夫人做些海鲜尝尝鲜吧。”
“臣遵旨。”
君臣携手往屋内走去,摆酒盛肉准备开吃,这边便有赵匡胤的贴身太监王继恩唤了门房内的侍卫们进来动手,把瓷坛子口上胶泥封口去了,揭开来取海物。
“这坛子怎得如此沉重?啊……”
黄昏雪夜,依然有着天空朦影的反光。在王继恩那富有太监特色的尖叫瞬间,拜白雪那强大的反光效果,庭院的墙壁上都映射出一丝金光。赵普和赵匡胤同时震惊地回首,那两口最先打开的坛子里,哪有什么海鲜俵物?满满都是粲然的瓜子金。
“臣罪该万死!那……那崔仁冀刚来不久,臣也是怕失了礼数,这才收下的。还不曾打开书信看视。若是早知不是海产,那是定然不敢手下的啊,还请陛下明鉴!”
赵普的长方脸,在雪夜中也能汉水涔涔而下,实在是了不起。只见他从袖中掏出一封书函,直接递给了赵匡胤检视,试图以火漆印尚且未曾拆封取信于赵匡胤。
“无妨,”赵匡胤拿过信封,看了一眼火漆印,随后便交给王继恩,说道:“此信既然完好,也不必看了,拿去烧了吧。钱惟昱小儿离间我君臣之毒计,又有什么好看的。”
“老奴遵旨。”王继恩立刻拿了书信笼在袖中,便要转身去找火盆。
赵普见状立刻补了两个响头,涕泪俱下地说道:“臣谢陛下隆恩!陛下用人不疑,臣万死难报陛下知遇之恩。”
“这些金子你便收下好了,外人不过以为国事都是尔等书生可以做主的罢了。咱君臣只管吃喝自己的便是。”说着,赵匡胤便拉着赵普继续径直往厅堂内走去,突然似乎是看到了煨着鹿脯的炭盆,便开口叫住了王继恩。
“嗯,且住!不必拿到外边找火烧了,此处不是便有火盆么。拿给朕吧,则平,今日你我君臣便用这钱惟昱小儿的书信炖肉罢了。”
王继恩从袖子里重新掏出一封有着一团火漆胶泥封口的信笺,碎步趋跑着递给赵匡胤,赵匡胤挥洒自如地往架着炖锅的炭火盆一塞,银霜兽炭的火苗便很快吞噬了信封。因为那一锅麻辣鹿肉对视线的阻挡,赵普也看不分明飞到炭盆里的那封信长相。只是隐约看到是长方形纸质物,上头点着相若仿佛地一团红胶泥印在那里。
“今日出来的时候,还有后妃说已然下雪,不必出去。倒是三弟来访,言及古人有诗‘向晚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看来读书人倒也不都是酸丁,古人读书者豪爽亦有之。来来啦,则平,你我君臣便就着这吴越人进贡的浓辣烈酒,吃他钱惟昱小儿贡的麻辣鹿肉,气死他那厮虚伪之徒,吃饱喝足了再聊年号的事情。”
赵匡胤说着,也不客气,任由赵普的夫人上厅布酒,他自个儿毫无心理负担地加了一大块颇为入味的鹿腱子肉,直接咬了一口,汁水四溢之间,那从未感受过的辣椒酣畅令赵匡胤浑身舒坦起来。
“嘶——啊……”茱萸的辣味,怎么能和这种海外奇物比呢?
王继恩原本还想提醒赵匡胤由他先来试吃试毒,或者至少是等赵普先动筷子夹一块吃,自以避嫌。可是今日这个光景,王继恩也知道赵匡胤是想示赵普以不疑了,便忍住没说。此刻见赵匡胤突然被吃的东西变得大呼小叫嘶声出气,心中大急,两步跨过去戟指喝问:“赵普!你在肉里放了什么?”
赵匡胤一听王继恩一惊一乍就知道要遭,赶紧灌了一口酒簌簌口便断喝着说:“放肆!继恩你这杀才怎么和则平说话的呢?朕是第一次吃到这么酣畅浓烈的‘辣椒’一下子没习惯过来罢了。”
王继恩见赵匡胤没事,又赶紧跪下:“老奴知罪,老奴这便退下——赵相爷莫怪,老奴读书少,没见过啥市面,恰才见陛下突然……”
“无妨无妨,王公公也是忠心护主,这才惊诧,也是本相唐突了,下次稍加一点这些辣料——原本拙荆也是按着茱萸的分量加的,这才多了。
“不必如此,正是要如此浓辣,才觉爽快驱寒,来来来,则平你自己也尝一块。”赵匡胤更加和蔼地给赵普夹了一块肉,赵普豪爽地吃完,此后一顿饭的时间里便再无变故。
赵匡胤吃饱喝足之后,和赵普商量了一番该用什么年号的事情。经过这傍晚那么多变故,赵普也是把冯道交给他的解说词十成吓忘了三四成,幸好冯道的学问见识深,哪怕只转手发挥六七成效果依然不是卢多逊和薛居正可以比的,赵匡胤也有些心不在焉,论了一会儿之后便拍板说两日后大朝会定新年号为“开宝”。随后,赵匡胤便带着王继恩和一些侍卫回宫去了,赵府恢复了平静。
……
回宫之后,王继恩一声不吭地把一封火漆完好,并无拆封的书函放在赵匡胤的案头。赵匡胤也故作不见,让众人都不必侍候,他今夜便要在御书房内歇息。王继恩一声招呼,太监宫女们便都离开了,赵匡胤这才拿起那封信,犹豫了半晌,最终还是禁不住诱惑将其拆开了。
“寡人素仰慕赵相学问谋略深湛,深为陛下仰仗……前番多赖赵相斡旋,使陛下应允与我吴越共分武平、荆南、淮南地……我吴越自去岁年初开拓海外,自美利坚洲得‘玉米’、‘土豆’等珍物,此番供奉辣椒等物,不过其中微末。尤以土豆亩产二十石,为米麦六七倍,亟需数年繁衍以壮国力。大理、湖南之地凋敝日久,未能重建,全仗赵相恩德,泽及两地百姓。”
书信中不伦不类地说了一大通,有直白有隐晦,总而言之一方面是说吴越国有如今外强中干、不宜开战的理由;比如吴越目前有什么契机,如果可以多种田几年可以让国力如何增长;又比如吴越只想保住基业,虽然如今不如北朝恭顺,也只是想划江而治在江南享乐作威作福,只要赵普能够说动赵匡胤不要起混一天下的年头,日后年年都有孝敬。此次赠送黄金十万两不过是开胃菜而已……
信的最后,钱惟昱甚至还絮叨地说了一番“他新纳了一个日本国的内亲王藩女为妃,如今怀孕**月即将临盆,他钱惟昱活到二十六岁,妃嫔无数至今无子,这个点儿实在是没心思管军国之事,吴越国能够安静一些那是最好了”云云。写这东西的时候,钱惟昱还让周娥皇润色过,务求让对方看起来觉得吴越王是个“干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命”的人。
这年头《三国演义》还没有成书,人们对于三国故事的认识还是以史实为主,著名人物的故事为辅。所以袁绍这种配角自然是没人去粉饰其水准的。袁绍在官渡之战前因为小儿子出水痘而心烦意乱不肯出兵陪刘备夹击曹操的典故,便被钱惟昱非常无耻地借鉴过来,挪为己用了——只要再过一个月,吴越王得世子的消息,或者说至少是得个郡主的消息,传到汴京,那么钱惟昱信中的絮叨碎烦便又多了一份佐证。
信本身其实也不能算是天衣无缝,但是妙就妙在赵匡胤看了这封信之后不能和别人商量,不能群策群力,只能靠自己的智商脑补——而且,在赵匡胤看来,除了他本人,赵普,三弟赵光义,以及寥寥数个近侍之人外,其他人怎么可能知道他赵匡胤有私访大臣的习惯呢?如果钱惟昱不知道,这个媚眼抛给谁看?
“十万两?居然有十万两黄金?则平的嘴皮子,还真是值钱啊。”赵匡胤看着信函真的在蜡烛上燃烧,感慨着呢喃,“也是,那么大一口瓷坛子,两尺高。金子又沉,怎得也有三五百斤一坛,可不是就有十万两了么……折银钱,便是百万贯之巨啊。世宗皇帝铸周元通宝,一年也不过两百万贯。国朝一年铸币,也就是则平收两次金子的使费……该死!开国钱‘宋元通宝’还不如当初世宗钱铸得快呢;唉,这几年战乱不断,百废待兴,世宗钱和吴越钱,比朕这宋钱,可是要多出多少倍……”
赵匡胤心中胡思乱想着,想起他的大宋因为开国不到三个月就持续战乱至今,如今才刚刚进入全面停战休养的状态,而且因为赵宋和吴越断了两年贸易,也没有铜佛可以熔毁铸钱,以至于大宋的开国钱铸币规模还不到周世宗时两三成,一年也就三四十万贯上下。建隆元年到建隆三年加起来铸造的“宋元通宝”总和,也就相当于赵普这一趟受贿。身为一个雄才大略的开国君主,赵匡胤又怎能不恶向胆边生?赵普那厮的嘴皮子就那么值钱?不过从他斡旋着让自己接受了和吴越人的分赃意见这点来看,貌似还真值那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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