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隆三年七月初,一封苍梧郡王钱仁俊上书的奏折,在吴越国朝堂上掀起了轩然大波。钱仁俊因征伐大理时染了南中瘴疠时疫,乞归骸骨于杭州、疗养病痛。
吴越王钱惟昱准了这份奏请,但是没有让钱仁俊直接致仕,而是让他回杭州后,在临安天目山修了一处夏宫给他疗养疾病。吴越钱氏本就出自天目山,八十多年前的时候,武肃王钱镠在起兵之前,就不过是天目山中一个私盐贩子,而且天目山在两浙周边也是以气候宜人、夏季凉爽著称的,哪怕千年之后都是消暑的旅游胜地。钱惟昱在这里给四伯父起一个避暑山庄养病,也算是既考虑到了落叶归根的需求,又兼顾了实际疗养效果。
同时,广州大都护的官职在钱惟昱准奏钱仁俊迁回杭州后,自然是要撤掉的;作为弥补,钱惟昱给了钱仁俊一个枢密使的官职,让他回到中央后名义上居中统筹吴越国的兵马军需调度工作;在钱仁俊养好病之前,则由枢密副使代理管辖相关事务。至于爵位等项,因为与所任官职是互不相干的,自然是继续保持苍梧郡王的爵位,但在杭州西面的天目山一带给钱仁俊多划出了两千户实封邑。如此一来,从明面上看,无论是官职还是爵位,钱仁俊的地位都没有下降。
钱仁俊回来了,不过这件事情的连锁反应还远远没有结束。在回杭州之前,他提前上书奏请言及另一件事,那便是如今的广州都护府随着吴越国数年的对外开疆拓土,辖区已然太过广大,钱仁俊坐镇广州时时常有政令难以及时通达之感,肯定大王钱惟昱重新划分广州都护府下属所领区划,比照中原各地拆分建立节镇。这件事情既然是钱仁俊先提出来的,钱惟昱便堂而皇之拿到了朝堂之上讨论:广州都护府如今的地盘该如何划分,又有何人适合在划分后重新执掌地方节镇?
……
这种事情既然安排了,肯定是有早就排练好的狗腿子先帮着发言,因此议题在朝会上提出后,韩熙载便第一个出班奏道:“臣启大王,如今广州都护府下属各地,在大唐时便有广南东道、广南西道两道,及后来的交趾国、南诏/大理国各地。上述每处各有人民少则二三十万户、多则五十万户。原本因广南西道多是羁縻,交趾、大理僻处蛮夷,才归并一处,如今既然皆已汉化、人民丰富,便当按照上述区划分为四镇。”
钱惟昱环视朝堂,问道:“此议寡人倒是觉得老成持重,关于区划的划分,其他卿家可有别的建言?”
大王都评价了此论“老成持重”了,其他人怎么可能会有异议?于是这个埋埋伏笔的议题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过了。打过底之后,后面便是戏肉了。
“既如此,如今广州都护府下辖各镇,便一分为四。然则苍梧郡王回杭养病之后,朝中还有何人堪当大任,能够牧守一方呢?”
这个话题抛出来之后,全场立刻鸦雀无声了。
原因很简单,吴越国至今为止,从武肃王便留下不成文的惯例遗训:非钱氏宗室,不得为节度使;武肃王钱镠自己活到82岁,一直是把吴越十四州的节度使都握在自己手上的;到了文穆王钱元瓘一朝时,文穆王自任镇海镇东军节度使,给了他亲哥哥钱元璙中吴军节度使的地位;而后忠献王钱弘佐、忠逊王钱弘倧也都是沿用惯例。唯有到了忠懿王钱弘俶的时候因为吴越国疆域扩张迅速,算是破了一个例,给外戚孙承佑也封了节度使统领浙南地区。但是这个恶例的后果已经很明显了——出现了吴越国历史上罕有的节度使叛乱,外戚试图对宗室下手。因此如今这个时间点,绝对是不敢有大臣提出让宗室以外的人担任节度使的建议的,那样的话肯定自己首先就会被大王打上不可靠的政治标签,而且也会被同僚们的口水淹死。
等了许久,素来以直言著称的孙晟出班奏道:“臣以为,忠逊王嫡子、东阳侯钱惟治可但其任,于岭南四镇中择一镇巡牧。”
“治弟虽然忠信可用,然不过十三四岁年纪而已,如何有才能独掌方面?孙爱卿切莫因宗室亲疏便不顾才具!”
“大王,臣并非不顾才具。不过岭南四镇之中,将来广南西道之地南有交趾、东有广南东道、西北有滇地,除了与少数五溪蛮接壤之地外,与外邦一无接触。如此一来,若是选择广南西道为东阳侯镇牧之所,想来外无兵务,所务不过是招抚蛮夷,以东阳侯才具,定然是可以胜任的。”
“即便如此,那也只得一镇人选,另外诸卿可再有人选?”
见钱惟昱对这个用人暂且不置可否,其余朝臣也就搜肠刮肚从吴越宗室里面再找找看有没有可用之人,大王的亲伯叔已经都当了节度使;堂弟里面,历代先王的儿子中,忠逊王子钱惟治被人用了,忠懿王子钱惟濬还很幼小,没法用;再往外放宽条件的话,钱弘俨自己都仅仅只比钱惟昱大了几岁、如今刚刚三十,他儿子自然也没有成年;十叔钱弘亿倒是有儿子在十岁上下,可惜若是父子同为节度使也有些忌讳。
一番筛选下来,有人推举钱仁俊的长子钱惟涣担当四镇之一、为他回杭州养老的父亲分忧。还有便是从大王的堂叔里面拉了两个钱文奉、钱文炳凑数,补上另外两镇——既然是大王钱惟昱的堂叔,便说明这两个人和大王连同一个祖父都不是,而是要追溯到曾祖钱镠时候分支出来的旁系了。
钱文奉、钱文炳的亲父乃是武肃王第六子、文穆王钱元瓘的嫡兄钱元璙,也就是说钱文奉和钱文炳与钱仁俊从血缘上来说是亲兄弟,只不过钱仁俊后来被钱元璙过继给了钱元瓘,所以从宗法上来说,这二人与自己的亲兄弟之间倒要以堂兄弟相称。从长幼来说,钱元璙长子早死,钱文奉是其第二子、钱文炳是其第四子、钱仁俊是其第三子。如今群臣推举此二人,其实也算是揣摩了大王对于自己的堂伯叔当中、钱元璙一系的最为看重这一点,也算是对钱仁俊大功的一种报答。
钱惟昱对于这个人选没有提出什么异议,如此便算是定下了。朝臣们一看这般任命法,“任人唯亲”倒是做到了,人选的精力上便难以保证——钱惟治、钱惟涣还比较年幼,一个13岁一个17岁。钱文奉,钱文炳年纪是不算太老,一个52岁,一个43岁,可是钱文奉能不能耐受岭南瘴疠之气、辛勤任事,便要打一个问号了。
“诸位卿家所奏人选不错,然寡人自觉当体恤宗室。诸位伯叔与幼弟派往岭南,是否操劳过重,不可不虑。若是有诸位爱卿有法子分摊一些责任权柄,也是一桩美事。”
排演好的韩熙载自然要在这个当口介入了,只听他侃侃奏对说:“大王如此体恤宗室,真乃朝廷之福。以臣愚见,我吴越宗室子弟莫不文采斐然,治理地方颇有建树,此不必操心。然兵者国之重器,不可不查,巡查官吏时弊、决省冤狱民情务需缜密之人操持,过于恬淡谦冲者不适为之。既如此,不如改制节度使之职权,因循古法革除其弊端——大唐初沿隋制设节度使时,节度使并无地方人事考功升降、民政钱粮统筹之职权,仅在于牧守地方,及处断与军需有关之钱粮、基层军官升降任免。后因安史之乱后藩镇割据,节度使才俨然坐大至今。如今大王所选诸人皆有民政之才,而不谙兵事。岭南环境恶劣,又不宜操劳。
以臣之见,大王不如改节镇为行省,将节度使权柄一分为三。上述诸位宗室,便为各行省布政使职权。朝廷另选名将担任节度使,专掌一省地方兵权及战时军需,平素钱粮军械由布政使执掌。再命观察使一人,专掌冤狱与官吏考功升降黜免。如此则不虞有宗室宿老操劳过重之况,也可显大王之仁爱。”
韩熙载把此前讨论好的行省分权活计都一一细述完毕,其余文臣也或有质询、或有趁势补充完善的,不过半个时辰讨论下来,便形成了一个比较成熟的行省分权制度。到了这个点儿,大家也都知道大王是想继续重用吴越宗室文人治理民政。但是无论于公于私,为了逐步制约宗室,并且保证军队的战斗力,不让这些文人继续担任名义上的地方军队统帅也是很有必要的了。
……
这一番行政区划和地方兵权的重组洗牌,便靠着四伯父钱仁俊的激流勇退举重若轻地完成了。广州都护府的地盘,被顺利划分成了广东、广西、北越、云南四个行省。钱文奉、钱文炳、钱惟治、钱惟涣分别担任一个行省的布政使。另外四省掌兵节度则由孙显忠、杜叔詹、等武将中较受钱惟昱信任者担当,观察使也各有其人,不需一一赘述。因为政令传达与交接还需要一些时间,上述地方的改制总归要两三个月才能初步完成。
随着岭南地区的渐渐过渡,建隆三年八月平南军节度使钱弘亿、威武军节度使钱弘俨也分别上奏,恳请钱惟昱对这两个节镇也统一政令,比照岭南地方改制。钱惟昱半推半就之后便准了两位叔父所奏,并且先把自己直辖的镇海军镇东军改为浙江行省,再把南平军改为江西行省、威武军改为福建行省。
钱弘亿、钱弘俨随着这个改制,自请回到中央任职。钱惟昱对此也很慷慨,让钱弘亿从此实打实地切实掌管好户部尚书的事务,并增加了同平章事的头衔。钱弘俨也是从此专管礼部尚书那一亩三分地的外交文教等事,一并加同平章事。浙江、江西、福建的布政使、节度使、观察使另行委派;漳州的陈洪进在老巢半独立地维持了多年之后,到了如今也被钱惟昱用福建一省的地方兵权为交换条件,放弃了漳泉二地的人事权与民政权,吴越国土上最后的半割据残余被彻底肃清,进入了委派管制的正常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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