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物如此晶莹剔透,色泽灿然,说是‘玉米’之名,倒也名实相符,果真如金玉一般润泽,却不知口味如何——占了林兄的光叨扰这一顿,却不知吃完是否要作诗一首以志此盛事呢。”
数名举子当中,数崔仁冀的家世相对最为单薄,只见他一边说笑着用银箸拈起一小块裁成三角形的玉米烙糕饼,这块玉米烙倒是浑不似后世经典的那般用拔丝的糖霜缠绕覆盖、只求酥脆,却盖去玉米的光润本色——
后世的人见惯了玉米的存在,自然不会对玉米的润泽质感有什么欣赏,只要好吃就行了。如今这个时代玉米却是刚刚到中土不过半个月的罕物,充其量也就陈诲船队里载回来的两千多吨而已,绝大多数都是要作为种粮使用的,钱惟昱为了让文武众臣重视这种作物,拨出了几十吨作为宣传推广用途,赏赐试吃,因此哪怕是杭州城里,也是极为罕见的。这家和乐楼的主人显然是有烹调的高手,不但手艺好,还颇懂得色香味调和之雅致,特地用的洋槐蜂蜜和饴糖汁水勾芡,虽然烙出来的点心没有后世玉米烙的酥脆感,却是让一颗颗玉米粒那金光闪闪的特性衬托得分外显眼。
崔仁冀和范墉各自咬了一小口,弹性黏糯的新奇口感顿时把他们征服了,范墉为人质朴,赞叹美味之余,不由感慨:“此物竟是令人心觉不似吃食,为何一尝到口中,便有‘软玉温香’之感……哎,不过为了这一口精肴美馔,便耗费数百万贯营造艨艟舰队飘洋数万里去寻访,当真也不是……”
崔仁冀知道范墉是想说出什么“圣主当勤于政、俭于用”之类的酸话云云了,立刻圆滑地出言打岔:“范兄此言差矣,虽然获取艰难,但是此物但凡引种一次,将来便可在华夏之地自行让百姓种植繁衍就是,不过是一朝靡费、万世受益,这还不算旷世圣主所求么?当今大王此举也是与民生利,耗国帑而富百姓。”
范墉听了不觉哑然失笑,一想确实是这么个道理: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朝廷出钱找到的可是能够源源不断引种繁衍的新物种,不是奢侈品。
不过,就在众人一笑了之、又试吃了一番南瓜饼、可可水,并且赞叹不已的时候,林退思却是又开口了,发出一番惊人之语:“诸位贤兄,可是以为这玉米只是为了一饱口腹饕餮之欲?小弟却是听家父言及,陈提督在美洲时,遍加寻访蛮夷故老——此物在美洲,只靠纵火烧荒为肥,便可种出一亩地七百斤的产量——足足五石之多!
此前,我吴越素来号称丰壤之地,原本也不过靠天候暄暖、宜农之时颇长,百姓劳苦勤恳、一年稼穑双季以自给,然每一季亩获粮米不过两石余、已算是丰年了。前年年末起,海商豪客蒋氏为大王分忧,从东海、南洋诸岛开采鸟粪石为肥,才略让底肥田亩额外增产两三成,可达一季三石。便是如此,距离这蛮人纵火为肥便可收获五石的作物相去甚远,此物若是到了中土,精耕细作保肥保水至少还可增产不少。小弟不谙农事,只是信口说来,如有不当,诸位贤兄莫要发笑。”
在座举子都是参考正儿八经进士科的,当然一个个都没有什么精湛的农艺知识,但是产量多寡这点常识还是有的,轻轻松松亩产五石以上的作物,听来便是一种骇人听闻的存在了,诸人自然是无不失惊。
“这玉米如此贵重,岂不是都该拿来做种粮,让百姓尽快繁衍。我等今日吃这一盘,说不定放到年末便有百斤粮了,罪过罪过——不过这和乐楼不过是一桩酒楼,原本倒是以为只是豪富巨贾,如今看来,连玉米都能弄到一些先拿来推广,莫非背景深厚?”范墉刚刚为自己几人吃掉了“半年后就能繁衍出百斤粮的种子”而心中惭愧,便想到了这个问题。
“放心,那般事情朝廷自会筹划,拿出来推广的,不过百之一二而已,这也是为了让人相信此物可以吃,否则人心不安,百姓不信其中利益,光靠朝廷强行推广,也不是常法。某在家中时,常蒙家严教诲,说是当今大王圣明非凡,万事皆讲究‘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施政务求百姓理解,自发拥护。我等能利于当代,也是读书人的百世之福了。”
林退思侃侃而谈,言语之中仰慕之情油然而生,颇能感染旁人,说了正题,才回答范墉的八卦问题:“至于这和乐楼,背后也有蒋家的股子,这些东西自然是可以弄到一些的了。原本听说大王还准备广开宫宴,召集在杭文武臣僚共享美洲奇物,大王带头试吃,免得诸人对于这些海外之物是否有害心存忌惮。只是算来可用作粮秣的也就玉米、土豆、红薯三种,其余还有一些瓜果等物原本陈提督还想带回实物供大王尝鲜,却因鲜果朽烂**,无法贮藏数月而作罢,只能是靠着种子来年在两浙和闽地择地而种了。”
众人连忙询问果还有何物,林退思有的没的说了一些“菠萝”、“番茄”、“辣椒”等蔬果,都是只有种子,缺少实物果子保存下来的。大家啧啧称奇了一番,便把话题自然而然引到了今年开始朝廷正式实施的《专利律令》上面,感慨那些发现了美洲和澳洲的海客们发了大财。
“林兄,按照朝廷定例,今年凡是种植占城稻的百姓,夏粮便要五稅一了,此法比之古之治世,终究还是高了一些。日后玉米虽还不知道适于何处引种,但是想来以五石亩产来算,一亩地朝廷一季秋粮便可入税一石。其中五斗归朝廷,五斗归海客——那些海客只怕不消数年便会成为天下巨富了吧。”
“也没有你算的这么夸张,《专利律令》上说的是专利税一半归朝廷,一半归‘发现者’。但是哪怕是发现者,也有出资的船东、操船的水手、领航的船长诸般分润。朝廷出了细则,一般是投五方占五股、领航船长占半股、全船队所有水手平分三股。另外一股半则归属船队所有船只的造船商——虽然买船的时候已经是真金白银付讫了的,但是如此定律条,也好激励造船的豪商们更愿意投资远航探险的船队,而不是只盯着载货多、只能走走风浪平静海面的商货船,让探险家们降低成本,小本便能买到好船。”
崔仁冀听了,虽然还不是揣摩地很细,却也觉得此法颇懂激励之道,显然制定这个立法细则的是个高手,便追问说:“可是刑部之人定的细则么?怎得如此锱铢必较,不过想来有了这个细则,真有心出海之人从出资到造船都会颇受鼓励。美洲之大,听陈提督所言,他找到的物产也不过十之二三,还有诸多巨利。哪怕不去美洲,便是西洋大食人的地盘,也还有诸多未曾探究之地,实在是大有可为啊——某家若是富厚,说不得兄弟伯叔都不去读书,改做海客了。”
“崔兄说笑了,这个细则哪里是刑部那些死板之人定的。大王前日不是有诏么,从此我吴越律条当分辨刑、民。民商之事入律,本古之所无,如今在户部之下分拨一个司,执掌其事,日后还要慢慢扩充的——至于今日这个细则,乃是户部尚书豫章郡王领衔定下、送大王批示后才施行的。”
林退思所说的豫章郡王,便是原本领着平南军节度使、户部尚书的大王十数钱弘亿了。诸生一听是钱弘亿定的,便全部心悦诚服,不再多言了。
钱弘亿在十几年前就在吴越宗室中以善于理财著称,从当今大王的父王钱弘佐在位时期,这钱弘亿就辅佐其三任兄长改革吴越国的币制税制。只是原本吴越是小国,所以国王没有册封自己其他儿子郡王的惯例,所以钱弘亿哪怕在他九哥钱弘俶在位期间也不过是个侯爵,不曾封王。
四年前钱惟昱继位后,才给他两个亲叔叔陆续上了郡王封号——十叔钱弘亿在建隆元年春受封为豫章郡王,十三叔钱弘俨在建隆二年春受封为会稽郡王;加上如今因为灭大理之功、即将被加为苍梧郡王的四伯父钱仁俊,当今大王也算是把他在世的亲伯叔都上了郡王称号,仁孝之名自然是节操满满了。
范墉听了林退思所说,也是颇受了一些启发,“如今居然户部都要扩展一些衙门修订律条了,想来这几年,朝廷上新增事务、新立衙署也是不少。原本朝野还有人商议是否会有冗官虚耗财力。又有如我等科举仕途之士子担忧若不增设冗官,如今文教大昌、人认识字、将来科举之道会更难走。如今看来,若是心思活泛一些,读书识字了将来也未必都走进士科,还是眼光远的人好成事啊。”
众人默然不语,显然是只懂得文章诗赋为主学的都被现实略略刺痛了神经——当今大王大昌文教不假,但是读书人的增多,带来的竞争激烈着实也是很明显的。朝廷这两年一直有意无意在引导读书人眼界开阔,不要光盯着进士科,取士后的任官也灵活得多,有些衙门哪怕是科考过了,还要私下培训实务的技能,或数月,或半载,然后才许管事儿。这般培训虽不是常法、未曾明定,但是趋势来看显然是会渐渐往这个方向改革的。
范墉对于自己的地图炮触伤了同年们还未有所觉,犹然自言自语说道:“将来某若是得子,定然让他改学理财算学之道,但凡能为一廉吏,厘清一方钱粮,革除一方贪腐痹症,也就是功德了。如今朝廷推广的复式记账法虽然堵住了钱粮科大半漏洞,不过也是撑不了多少年了,听说各地税官如今也是多习算学,试图魔高一丈呢。若非大王算明天下,学究天人,我吴越便是这十年清廉都难以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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