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历像是被太后拿住了,一时之间他的身世,先帝的用心,太后嫡亲子的夭折,雅福追查亲姐毙命的苦楚,桩桩件件像是戏文里的说辞,让他头晕脑胀,险些喘不过气来。难道这些都是真的么?他怎么就不是寻常宫嫔所出,被寄养在太后膝下这么简单的出身呢?
难怪先帝与马齐都闭口不谈自己的身世,可见还真就不是多么光彩的事情,而是雍正朝的皇室的秘闻。先帝避而不谈,只因心中或许有愧。马齐是没有这个胆子,非议皇上并非高贵血脉的出身,可是诛连重罪。一口气回不过来,弘历只觉得胸口生疼,他阴冷的瞪着眼前的太后,却始终不及她镇定自若。
“怎的,皇上贵为一国之君,连这样杀伐决断的话都不敢说了么?可别让哀家笑话。到底你虽不是哀家所生,却养育在哀家身边数十载。别丢哀家的脸,哀家可从不会摇尾乞怜,更不会望而却步。只有不敢想的,没有不敢做的。
现在皇上是该听的也听了,不该听的也听了,难道要佯装什么都不知道,还一如往昔般殷勤的侍奉在哀家身侧么?”太后讥讽的话,着实听着让人刺心。“可惜啊,即便皇上能如此,哀家却做不到。每每瞧见你,哀家都会想起今日这个天大的笑话。回想起你是多么难以接受自己微贱的出身,想起你费力巴拉的做下了这么多决断的事情,却始终不敢面对哀家。
这要是载入史册,该是一件多么荒诞无稽的笑话啊。实际上,哀家是算计了先帝,亦是算计了你。可先帝却比你聪明睿智得多,他知道该给情分的时候给情分,该给权利的时候给权利。该哄哀家高兴的时候,绝不甩脸子给哀家看。皇上却不知道。”太后的声音越发干涩,喉咙里似乎能喷出火来。
雅福看着皇上的脸色一分一分的阴沉下去,心里知道,皇上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了。这些年,她侍奉在太后身侧,的的确确是为了能找到姐姐的下落。可又何尝不是为能看着皇上长大成人呢。现下,皇上好不容易才坐拥了天下,她怎么能让太后这狠毒妇人,亲手毁了皇上的一切呢。
一咬牙,雅福横了心,索性豁出去了。猛的起身飞扑过来,她死命的钳住太后的脖颈。“既然太后这么想死,就让奴婢成全了太后吧。太后说的不错,奴婢并非忠心耿耿,可到底也想为太后尽最后一次心。”
弘历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着了,猛得站起身子:“姨母,不要……”
雅福只觉得一股暖流涌进了冰冷的心口,她盼了这么多年,终于盼到了这一天不是么?这该有多么的好。心一软,手上的力道也松了好些。“皇上愿意认我,即便是死,我亦满足了。只是你额娘的事儿,姨母无力追查,左右太后也是不愿说了,那便让姨母带着这个遗憾,遂太后驾鹤而去。即便是当了阴曹地府,姨母也定要问出个究竟。”
“不可。”弘历纵然怨毒了太后,亦不想看着雅福犯险。“朕有千万种法子能治死一个人,可朕只有一个姨母。”
雅福愕然,她没想到皇上会这样在意与自己的情分,猛然松开了手。
即便如此,太后凌弱的身子,也受不住她这样猛烈的力道。整个人忽忽悠悠的倒像一边,撕心裂肺的喘咳起来,猛然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太后两眼发黑,几乎快要断气了。“皇上……皇上你一定……很想知道你亲额娘……亲额娘在哪儿吧?倘若哀家死了,她也得陪葬……陪葬!哼哼……”
太后清醒前,说下了这最后一句令人难以置信的话。
雅福与弘历四目相对,惊愕的不知如何是好。
“皇上,太后是否是说,姐姐还活着,姐姐她没有死?”雅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怎么可能,太后怎么会容许一个知道自己秘密的人,长久的存活下来。不是只有死人才可靠么?不是只有死人才能守住秘密么?
弘历亦然震惊,他的心有些不受控制的颤抖起来。可这个时候,不是该激动或者不理智的时候,他强迫自己冷静,他强迫自己镇定,唯有平心静气的好好想清楚,才知道该怎么办。深呼吸几回,弘历的脸上恢复了一些血色:“太后城府颇深,敢为旁人不敢之举。何况她方才也说,从朕抱去她内室的那一日起,她便预料到会有今天。既然如此,她岂会不留下后招。”
“皇上是说,姐姐活着,便是太后的后招。只要姐姐还活着,而她又是唯一知晓下落的人,那么皇上为了……亲额娘的安危,就不得不好好侍奉太后。哪怕是不情愿……”雅福狰狞冷笑起来,表情扭曲的可怕。“太后哇太后,您真是棋高一着哇。奴婢跟了您三十多年,依旧是看不透您的半分心思。”
言毕,雅福掩面痛哭,哀泣不止:“可怜的姐姐,您非但被人夺去了亲骨肉,这些年,您更是不知道如何活下来的,受着怎样的煎熬,姐姐……”
弘历的心很乱,却别无选择。他悬了一口气,生硬冰冷道:“事已至此,唯有先救醒太后再另作打算。为今能确定的则是,太后以生母要挟,必然会保全她的安危。此事咱们不能操之过急,必要慢慢打算。”
亲自去传了远在耳房候着的院判曹秦川,弘历面色阴沉的唬人:“朕什么话也不问,什么话也不听,只告诉你,必得救醒太后救活太后,倘若有什么差池,明年的此日,便是你的死忌,可挺清楚了。”
曹秦川连忙用补子服的衣袖拭去额头上黄豆大小的冷汗,颤悠悠道:“皇上放心,老臣一定尽力。”
“废话少说,赶紧去瞧瞧。”弘历只觉得脊梁上粘糯的难受,濡湿的衣裳贴在背脊处,化不开的绵凉。
雅福红着眼,掩饰不了满面的伤怀。幸亏是太后病重,而曹秦川亦不知晓太后与雅福的心病,也没有怀疑什么。自然,即便曹秦川有怀疑,他亦不敢显露半分,掉脑袋的事儿,谁又敢不仔细了。
只是皇上亲自去请曹院判过来,已经惊动了偏殿上的皇后等人。这会儿子连纯妃也返了回来,一行人带着各自的侍婢,急急忙忙的赶了过来。
弘历就站在内寝门内,担忧的面色看着让人不免心疼。
只是旁人或许光去在意皇上的忧愁了,倒是兰昕还注意到了一个细节。那便是太后危在旦夕,皇上非但没有陪伴在床边侍奉,反而远远的立在了内寝门处,像是不耐烦,又像是想要离开,这举动未免有些反常。
除非……除非是皇上已经知道了什么。兰昕从容的上前,轻轻攥住了弘历下垂的手:“皇上不必太过担忧,吉人自有天相。臣妾先去瞧一瞧太后。”
笃定颔首,弘历没有开口,他亦不知道能说什么。心里也是格外的矛盾,一方面他恨透了太后的谋算,一方面他有不想嫡亲额娘有事。然而更深一层的担忧则是,太后万一不济了,还有谁知道额娘的下落。究竟额娘被太后藏到什么地方了?
是圈禁还是幽居,还是……看守额娘的人,是否还要与太后通气,若是长久收不到太后的音信,会不会危及额娘的性命?
心从来就没有这么乱过,弘历的脑子里反反复复的重复着一句话,那便是太后口里的陪葬。弘历不是无情,他真的狠毒了太后,亦想留给她一条活路。毕竟这些年的养育之恩还在,他不想做得太绝情。更何况是自己嫡亲的额娘呢。这些话憋在他心里,越烧越烫,仿佛快要炸裂开了。
“启禀皇上,太后一时气急攻心,咳破了喉管里的细血管而引发吐血。到不是最要紧的,眼下要替太后疏通经络,致使血脉通畅,唯有一法可循。”曹秦川知道针灸是宫里的忌讳,若是没有皇上的恩典,轻易也不敢用。
“无论是什么法子,朕要太后平安无事。”弘历威严的声音苍劲有力。曹秦川不敢在多口舌,道一声是便吩咐人准备。
兰昕瞧得出皇上心里深一层的难受,少不得道:“为太后施针是精细的功夫,内寝太多人反而不便。除了娴妃与纯妃时常侍奉在侧的人,其余人还是回避比较好。”声音低了一些,兰昕知道皇上是不愿意离开慈宁宫的,便道:“偏殿上还有热茶,臣妾陪皇上稍作休息,静候佳音可好?”
正在心绪不宁之际,兰昕的这番话让弘历稍微放松了些。“也好。”
慧贵妃识趣儿,连忙道:“臣妾想太后醒转,必然要进些清粥才好用药,这就回去准备。先告退了。”
兰昕颔首,目送她离开,才扶了皇上往偏殿去。一路上,弘历沉默不语,没有吭气。她已不多问什么,只默默的陪着跟着。有时候无言的陪伴最能温暖人心,尤其是这个时候。兰昕有一丝庆幸,在这样的时刻,他许她陪着。
如此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