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是紫禁城里最好的时节。站在城楼高处放眼望去,不是红澄澄黄橙橙的硕果满枝,便是菊色清新,姹紫嫣红的团团簇簇,到底也不输给春时的娇花烂漫。
最要紧的,还不是这些缤纷精致的好景色,反而是气候令人舒爽。没有了夏日的浮躁与灼热,更不曾沾染冬日的寒凉与凛冽,恰到好处的保留着温暖与清爽,嗅着空气里弥散开来的鲜果清甜,倍觉沁心,令人舒适,只恨自己把存不住这样的云淡风轻。
且说今日,还是个比较特别的日子。
承乾宫的正宫门随着一声沉闷的吱响,终于缓慢的敞开了。一束温和明亮的强光,随着门缝逐渐敞大,越投越满,直让那空落落萧条的院子里,不满的金辉之色。
这时候,守卫在门外的侍卫们才察觉,院子里的花卉早已经干涸枯萎,甚至那花蕾尚且还未绽放,就已经风干成萎黄的枯草了。
盼语迎风立着,一身暗沉的草绿便显得格外突兀。若非那衣袂随风飘舞,摇曳而清逸,看见的人大抵会以为这一抹鲜绿,不过是不合承乾宫时宜的幻象。从头到尾,她都没有一点表情,欣喜或是悲哀,仿佛真正的云淡风轻都在她瘦弱的身上,得到了最好的诠释。
“娴妃娘娘,差不多是时候了。”金沛姿远远的走上近前来,缓缓一笑:“三公主的伤势已经好多了,皇后娘娘这才有功夫宣六宫于长春宫请安觐见。就让臣妾陪着娘娘一起走吧?”
听着金沛姿温和的语调,盼语微微点头,冰冷的脸颊似乎并不曾被和煦的眼光温暖,就连笑容也格外的冷清:“本宫执拗无礼,不惜开罪圣上,虽说禁足了三月,可皇上未必就想看见本宫呢。宫门是敞开了不假,可倘若皇上的心没有敞开,只怕我想走,也走不出去。”
神色有些凝滞,金沛姿笑得有些不自然,随即缓过神来,忙不迭的宽言抚慰:“娘娘多心了,皇上取下了您的那一支压鬓,不是什么都表现的很明白了么?正因为太过在意,才会动了真气。可事情慢慢的冷淡下来,能看见的必然是自己的真心。”
“但愿吧。”盼语笑不出来,也不想掩藏心里的没落。这三个月仿佛如同三年一样久,她不知道自己一天一天是怎么掰着手指头挨过来的,她以为承乾宫就是她的尽头,她的冷宫,再没有春光明媚,硕果满枝,有的不过是寒冷,常年冰雪封山一样的死寂。
“站住,你别跑,看你往哪儿跑?站住……”
“什么声音?”金沛姿警惕的看了一眼,不远处几名内侍监,正奋力的追赶着一个人。那人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根本看不清楚样子。但从娇小的身形来看,大抵是给女子。“怎么甬道上,会有这样的女子疯跑,未免太奇怪了。灵澜,你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许是金沛姿清丽的声音不算低,追逐着的人们隐约听见了什么。加之娴妃身侧,还跟着几名侍婢,一行数人站在宽阔平坦的大道上,到底显眼。那疯妇竟然狂奔而来,如离弦箭一样,嗖嗖的直扑过来,容不得人闪躲开。
“娘娘,此处怕是不可多留,还是让臣妾陪着您回避一下吧。”金沛姿警惕的挡在了娴妃身前,作势就要调转回头。毕竟才出承乾宫不久,返回宫中躲避是最保险不过的了。
可盼语是不愿意回头的,那里已经囚禁了她三月之久,好不容易走出来了,却还要为了躲避疯妇再自愿走回去么?她真的很抵触,亦多有不愿,遂轻轻摇一摇头,示意金贵人让开:“疯妇如何,本宫不畏,还怕她吃了我不成么?”
“还是小心为好,娘娘……”金沛姿的话还未说完,就见娴妃瞪大了双眼。她还没转身去看背后,小朴子、碧澜与在场的侍婢便已经围扑上去。
“怎么回事儿?”金沛姿手足无措的转过身来,才发现那疯妇的双手长长直直的伸着,若不是被小朴子所挡,恐怕早已经触及她的脖颈。“岂有此理,吓唬人不说,你分明是要杀人。拨开她挡在脸前的长发,我倒要看看是谁在作死。”
“怎么,阔别数月,故人就见面这就不相识了么?”
那声音很是熟悉,着实惊得金沛姿险些跳起来:“仪嫔,竟然是你!”
“哼。”黄蕊娥冷哼一声,兀自拨弄开了挡在脸前的蓬乱的发丝。“金贵人好记性啊。”
追上来的内侍监看见娴妃与金贵人具在,扑通扑通的跪倒一地,面如死灰般垂下头去。一个字也不敢多言。
“你怎么会跑出来了?”盼语虽然被禁足在宫内,可也从金沛姿口中知晓了仪嫔的种种恶行,以及皇上的旨意。这会儿子看见她疯癫发狂的模样,心里还是有些惊愕的。
黄蕊娥冷笑不止,趾高气昂的样子着实令人厌恶:“皇上赏给臣妾的恩旨是秋后问斩,秋不是还没过完么。既然臣妾的脑袋,还在臣妾的脖子上架着,会在这里有什么稀奇。还是莫非娘娘禁足禁的眼睛都哭瞎了,看不见臣妾是一路遭人追赶,跑到此处的么?”
“岂有此理,你一个罪妇,竟然还敢口出狂言。”金沛姿原本有些怕,但弄清楚来人是仪嫔,心里的畏惧便一扫而光。“休要再多言,你们赶紧带着她回冷宫去。再若让这疯妇跑出来,当心你们的脑袋。”
“嗻。”跪在地上的奴才们均露出喜色,连忙起身就要擒住仪嫔,扭送回冷宫去。
谁知黄蕊娥非但不从,反而奋力的挣扎起来,撕心裂肺的喊嚷声,简直震耳欲聋。“臣妾是皇上的仪嫔,你们这些狗奴才,竟敢以下犯上,放手,放开手。皇上下旨将本宫秋后问斩不假,可并未曾褫夺本宫封号,你们胆敢僭越,就不怕皇上震怒,令你们陪葬么?”
金沛姿轻蔑一笑,使了眼色令人不许松手,兀自往前一步道:“仪嫔果然很有胆色么,眼看着就要断魂了,骂起人来竟一点不含糊。皇上不曾褫夺你的封号,就是想着给你留些体面,以嫔位厚葬于你。可你倒好,还当是自己身份贵重么,沦为阶下囚的冷宫弃妇,你也配。”
不知道怎么的,这番话在盼语听来,真就是格外的刺耳。她自己似乎也是才从冷宫里走出来的,是不是旁人看她的眼神,与金贵人看仪嫔的根本没有差别。
唇瓣哆嗦的不受控制,盼语似乎很不愿意再看见这样的情形,忽然疾色大呼一声:“住手。”
小朴子与碧澜均唬了一跳,紧着松开手后退了一步。其余的内侍监也不敢怠慢,随着他们已并往后推开,沉着头大气儿也不敢再出。
黄蕊娥见人们都退去一旁了,又是一阵冷笑:“看来咱们娴妃娘娘懂得体贴人了,不再是那个只会与皇上置气的小黄毛丫头了。”
金沛姿不解,低声道:“人好不容易抓住了,若不送回冷宫去,又是一场风波。娘娘何必管她呢,连秀贵人腹中的龙胎她都不肯放过,这样蛇蝎心肠的毒妇,实在当不起娘娘您心善,救她一回啊。”更要紧的则是,金沛姿真怕娴妃又违背圣意,再有什么闪失,或许不是禁足可以了事儿的了。
“这你还不明白么?”黄蕊娥尖酸刻薄的笑了起来:“将心比心罢了,娴妃娘娘自己不也才从冷宫里走出来么,当然会感同身受了。”
被仪嫔道破心里的症结所在,盼语讪讪的有些下不了台。不错,她就是感同身受了,她就是看不下去这样被宿命桎梏的无奈。起初刚禁足于承乾宫的时候,她还在幻想,皇上一定会想起自己的好来,用不了多久,就会允她出来。
可这一等,就是三个月,日复一日的期盼,日复一日的看着自己的期盼落空。那种感觉,像是自己揭开自己的疮疤,自己在伤口上撒盐,然后一边耻笑自己的可悲,一边又可悲的心痛欲绝。她就是这样矛盾,这样痛苦的熬过来的。
“你胡说什么。”金沛姿脸色铁青的斥责道:“娴妃娘娘不过是禁足反思罢了,承乾宫也根本就不是冷宫。再敢胡言乱语,别怪我不客气。”
“哦?”黄蕊娥仰起脸来:“我倒是想看看,区区一个贵人,能有多么的不客气。”
金沛姿被她激怒,无意之中又看见了娴妃的脸色,心里也是冰凉冰凉的,许就真是被仪嫔说中了,自己无意间触到了娴妃的心结,这可怎么是好。怒气顶上来,金沛姿的手也随着扬了起来。看着仪嫔挑衅似的仰面猖笑,力气一下子灌满了她的手掌。
“带她回去。”盼语冷喝一声,震的金沛姿一颤。
“娘娘?”金沛姿收回了手,不甘的唤了一声。“疯妇的话,尽可以不必搁在心上。您又何苦为难自己。”
盼语违心一笑,口吻不轻不重:“金贵人忧心了,本宫不过是赶着去给皇后娘娘请安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