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正纲待要反应自己口误时,为时已晚,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急忙跪下,说道:“卑职胡乱揣测,望公主恕罪。”
“胡乱猜测?”
司马月眼中的狐疑之色更甚,她封号乌程公主,食邑在会稽郡的乌程县,自该当住在乌程。此人能一语道破身居皇宫之中,实令人怀疑。她并非长期居住在皇宫,只因每年会有一段时间在先帝的旧居缅怀,以及劝谏当代君王,这事知道者寥寥无几,他一个北府军的参军,如何得悉的?
恍惚之间,她把刺客跟薛正纲的身影重合在一起,竟觉越看越相似,虽说面目上相差三十几岁,可这就是种直击心灵的直觉,全无半点征兆。
“你是如何知道本公主经常出入皇宫的?”司马月冷冷地质问。
薛正纲垂着头不让司马月看见自己的表情,眼睛滴溜溜一转,道:“卑职不知,卑职曾听民间的乡野村夫说,这天底下最富丽堂皇的房子在建康皇城,只有最高贵的圣人才能住在里面,公主淑仪天下,自当居住皇宫。”
司马月寒声道:“你抬起头来。”
“卑职……卑职不敢。”
“本公主让你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睛。”司马月明显地加重了语气。
薛正纲一颗心扑通扑通的跳,心想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当初自己在皇宫,用了一个不为人知的身份可以肆无忌惮的狠抽公主的屁股,而现在“薛正纲”的身份则涉及到余杭薛氏一家,自己要是被抓了个现行,那将祸遗全族,没有人可以抵挡来自公主的怒火,那是皇族的尊严。
“要是……要是真被识破,大不了我就揭竿而起造反,或者率军北渡,直接找个安稳的地儿歇息去。”薛正纲脑子里急速的运转,缓缓地抬起头,与司马月对视。
司马月平静地望了他半响,薛正纲年纪约有二十一,下颏冒着一片胡渣,脸上透着不安、恐惧、猜疑和畏怯,这让她的心思瞬间荡然无存:“他不是他,他不会是这样的一个人。他自负又狂妄,嚣张又潇洒,怎会是一副懦弱不堪的贱民模样呢?”
这个所谓的他,自然便是那个“刺客”。
世上有很多的爱情故事,西方国家诸如白马王子与公主、睡美人与王子,灰姑娘与王子的故事例子等等,或浪漫或传奇,而中国式的爱情故事则有家徒四壁的司马相如被卓文君相中,以及自古相传的牛郎织女、孟姜女哭长城、白蛇传以及梁山伯与祝英台,都反映了对爱情的浪漫、忠贞、真挚的一种向往和肯定。
然而司马月的心情却十分复杂,她对那个从天而降的刺客既欣赏又恼恨,他自负又狂妄、嚣张又潇洒,出入皇宫犹如鬼魅,干尽坏事后又飘然远去,像一缕青烟,飘散在无边无际的空气中。司马月至今都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想杀了他以泄心头之恨,还是另作别论,根本难以分清。上一代东晋君王司马昱软弱无能,几近为谯国桓温谋篡,从小看在眼里的她养成了一种仇视软弱者的性格,对软弱者抱有“怒其不争”的看法,极为欣赏强势的铁腕领军人物。
薛正纲被她看得心里一阵发毛:“她该不会看出什么苗头了吧?”
司马月摇了摇头,说道:“你走吧。”
“啊?”薛正纲眨了眨眼睛,忙道:“是,是,我这就走,这就走。”起身掉头就走,脸上有劫后余生之色。
“等一下!”司马月又忽地改口。
薛正纲脚步一顿,差点吓出心脏病,僵硬地回过身来,颤声道:“不知……不知公主还有何吩咐?”
“去通知谢玄,本公主今夜有事找他商谈。”司马月淡淡地留下一句话,阔步离去。
薛正纲眉头一皱:“她又何事跟玄帅相谈?”当下不敢怠慢,急忙率全军返回军营,马不停蹄的赶到谢玄的军帐,一走进去,发现谢玄正面对一副地图悠然出神。
走近一看,便知谢玄所看的乃是淮南一带,那是东晋国土的边境线。
“玄帅,公主今晚说要前来跟你商谈。”
“商谈?”谢玄捋着胡须,转过头来,神色甚是潇洒。
薛正纲正色道:“卑职猜想公主今夜所来,必是为了谈谈上次巫蛊之乱的事。”
“是么?这种事公主早就该想到了,火中取栗,行此事者,不是姓王,便是姓谢。会稽王与公主虽说是姐弟,但两人政见不和,公主恼怒会稽王窃夺帝权的卑鄙手段,所以才会指点你完成重要的一步,为的就是打压会稽王。”
谢玄将毛笔往桌子上一搁,大笑道:“不必担心,既然她要来,而你又是具体事件的参与者,那你便留在这里,听听公主怎么说,再做下一步的发展。”
“是。”薛正纲点了点头。既然是“商谈”,自必隐秘,他决不能露面,今晚的议题多半法不可传六耳,所以他便藏身在了军帐的书架之后。
待得傍晚日暮时分,司马月大驾光临军营,谢玄一揖到地,郑重道:“公主远来,意义非凡,微臣在此恭候多时。”
“谢冠军不必客气。”司马月虚托了一下手掌,谢玄直起身子,请她入座。
司马月坐于上首,轻声道:“久闻谢冠军风流江左无双,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奇男子,不曾想今日一见,大慰平生。”
薛正纲倚于书架后面,自书籍与书籍之间的细微缝隙探眼一望,司马月的神色淡然,言辞虽然热切,声音冰冷有生人勿近之感,可以听得出来只是客套话。
谢玄呵呵一笑,“微臣老了,旧事不敢提。”
司马月道:“谢冠军正当壮年奋勇之际,岂可言老?今日来此,是想跟谢冠军探讨一下,那次涉及宫廷的巫蛊之乱。”
谢玄眉毛一挑,不动声色地问:“事情不是已经过去了么?”
“过去是过去了,可本公主很想知道,事情的诱因,来源于何人?”司马月眼眸透露着咄咄逼人的气势。
薛正纲心下讶然,看来公主果真还在寻找自己的下落呀。入宫探查情报虽是谢玄之意,但实施栽赃嫁祸的欲加之罪,则出于他本人之手,暗想,“玄帅不会把我踢出去送死吧,这娘们恨死我了,我若是落在她的手里,小命不保。”
谢玄顾左右而言他道:“据宫人上报,来源于淑妃之手,唉!当日微臣上书陛下,劝谏将淑妃赶出宫外,以免引来祸事。”
司马月道:“可不止你一个人上书,几乎所有宰辅大臣都不约而同的上书,内容也是不约而同,皆劝谏陛下罢黜淑妃,种种诱因起承转合,如此看来,谢冠军不觉太巧合了?”
谢玄深感司马月有兴师问罪之意,笑道:“这个嘛,自当是朝中忠正言直之士甚多,这是君王的幸事,皆劝陛下以国事为重,不可沉湎酒色。”
司马月听他东拉西扯,全然不愿承认自己参与了,不由得说:“谢冠军自然也是忠正言直之士了吧?当日你派遣入宫的刺客,到底是何人,你若交出来,今后本公主就不再追究。”
谢玄眉头紧锁道:“这微臣可就不明白了,微臣便有十个胆子,也不敢行此大逆不道的事啊。”
两人几乎撕破脸,躲在背后的薛正纲暗想:“玄帅的为人处世之道,真浸润圆滑。但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又为何不坦白呢?万一逼急了眼,玄帅岂不是又树一强敌?”
其实中国之政治,实乃世界诸国政治之一大奇观。中国政治包含着太多的复杂成分,涉及上下层之间、派系之别、主义之争等等,或许诸国皆与中国无异,但中国人能把说话融合进政治交流之中,含沙射影,不会落人口实。
引用厚黑学中的一句名言:“说到未必做到,做了未必说出来。”
表面一套心里一套,虽然大家半斤八两,肚子里到底想些什么用脚趾头都能猜到,可不能说出来,一说出来就要遭殃。就说北宋吧,宋朝历来就有“守旧派”与“革新派”两派,宋仁宗时欲图鼎故,不顾宰相吕夷简为首的守旧派反对,重用范仲淹、欧阳修等革新派,推行了“庆历新政”。改革的内容涉及范围颇广,但范仲淹与富弼都认为改革的核心在吏治,推举贤能,裁撤大量冗官、庸官。在北宋中期时,官员数量不断激增,至此时已经形成了强大的利益集团,守旧派便是他们的代表者。守旧派自然反对吏治改革,可不能直接批驳之,毕竟推举贤能、裁撤庸冗,利国利民,在哪朝哪代都说得过去。
守旧派便采取“声东击西”战术,先是弹劾革新派中要员贪污,继而诬蔑范仲淹和欧阳修、尹洙、余靖等人结为“朋党”营私专权,扰乱朝廷。革新派逐渐失去宋仁宗的信任,形势对革新派已然不利,欧阳修却写了一篇《朋党论》,更是弄巧成拙。在《朋党论》中,欧阳修承认革新派是在“结党”,但这是“君子之党”,有利于朝廷。欧阳修此举简直是自投罗网,而人家守旧派是绝对不会承认自己“结党”的,虽然事实上已经结了。守旧派抓住这点,四处号召官僚与士人,纷纷声讨革新派。宋仁宗见改革已经让朝廷陷入分裂的险境,觉得断不能因革新派而得罪天下的官僚和读书人,便借打击朋党之风,将革新派或贬或逐,庆历新政失败。两派相争,事实上已经结党的守旧派,击退了口头上承认结党的革新派,笑到了最后。
深谙官场局势进退的谢玄,又怎会冒然承认自己派刺客进入宫廷呢?他若是承认,则无异于落把柄于他人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