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时分,十几里外的赵军大营透亮了一整晚的火光终于相继熄灭。随后便是营中飘出的袅袅炊烟。伴随着锅中粟米清香的炊烟在四周飘散开来,也飘入已在附近山上值守了一整晚的陶恒所部骑卒鼻腔中。这些骑卒疲累饥饿交加,此时闻到这股粟米清香,不由得纷纷伸长脖颈,细细嗅闻起来,仿佛这凭空而来的香气能够暂缓他们腹中饥饿一般。
陶恒从随身的干粮袋中掏出半块干硬胡饼,咯嘣咯嘣地咬着。时不时拿出腰间水囊对着嘴狂灌几口,而后将口中经过咀嚼之后依然有些咯喉咙的胡饼咽下。望着身旁骑卒们贪婪嗅闻敌营饭香的模样,不由得暗自轻叹口气。他转头望向一旁拿着水壶胡饼,同他一般大口吞咽的队率望去。
此人正是当初自陇西随他和冯定前来降凉,最终剩下那二十来名骑卒中的一员。此人虎背熊腰,托凉州军骑卒普遍装备的马镫的福,如今在马背上擅使一根丈许长,重三十余斤的马槊,且骑射技艺在如今令居骑卒之中已是难觅对手。却偏偏生得一副白净无须的儒生面庞。在军中呆久了,此人也是一身杀伐之气,往往在睥睨之间,便已能令对方不敢轻动。
陶恒从干粮袋中又取出一个油纸包,甩手便向着那队率丢去:“王老柱,这里有点前番腌制的马肉干。待会你给兄弟们分一下。”
“哎!”那队率反应迅捷,一手接过油纸包,面露喜色,打开纸包嗅闻一番,一脸陶醉神色。正待转身去发放马肉干,却突然想起什么一般,转身问陶恒道:“百人长那里可还有?”
“没了,都在你手上了。”陶恒望着两里外的赵军营盘,头也不抬地答道。
王老柱闻言,从油纸包中小心翼翼地挑了一根最大的,几步行至陶恒身旁,将那马肉干递了过去:“百人长也吃点吧。”
“不了不了。”陶恒连连摆手:“方才我已吃饱。这些拿给弟兄们分了,待会也好有气力继续赶路。”
王老柱见陶恒神色坚决,便点了点头,向着那些兵卒走去。油纸包中又干又硬的马肉,即使在这些军卒心目中,也决算不上什么非凡的美味佳肴。只是如今在外不比在营中,有这些虽干硬的马肉干,也总胜过干粮袋中那些干硬得咯喉咙,没有水就无法下咽的胡饼。
王老柱拿着油纸包行至聚拢起来的军卒们附近,军卒见状立即呼啦啦地围过来一大片。看着他手中油纸包,纷纷吞着口水。王老柱招招手:“坐好等着我分,谁要不守规矩,休怪我打折他的手!”
听到他厉声明言,士卒们便纷纷有所收敛地围坐成一圈。王老柱将油纸包放在一旁大石上,便从腰间抽出环首刀,数着人头,开始切割那些本就不怎么多的马肉干。
不多会,油纸包中的马肉干已是被分完。每人都分得一小块。军卒们纷纷将那些马肉干送入嘴中,闭眼细细咀嚼一会,纷纷露出一副意犹未尽的表情。
“休要嫌少!”王老柱看着士卒们的贪恋表情,出言责道:“这些也本来是百人长一人的配给。如今百人长自己啃了胡饼充饥,肉干一块未动,全数分给你们,谁要聒噪,我老柱这自有拳头伺候。”
士卒们闻王老柱言及于此,都是有些惊愕地看了一眼仍立在十几步外,举目望向敌营的百人长,心下瞬间便再无怨言。纷纷狼吞虎咽地拿出自己的胡饼啃食充饥。而什长队率等一应基层将佐,已纷纷行至百人长身旁,开始询问起今日队伍动向以及安排。
陶恒看着两里外的敌军营地,面色凝重一语不发。直到敌军用过晨食,开始自帐中拿起武器出营集合,陶恒的神色方才紧张起来。他大略数了一番出营敌军数量,见规模已有不下八千人,神色中更见忧虑。
在敌军出营列队,继而向令居县列队出发后不久,留在营中的数千人也没闲着。他们在各自将佐的带领下纷纷开始拆除营栅、帐篷等。并纷纷将其装车以备搬运。王老柱见此情景,却是甚为不解,连忙凑近陶恒,问道:“百人长,这些虏贼是要干嘛?”
陶恒叹了口气:“刘胤是想将营寨前移,好减缓出兵攻城所费时间气力。首日出战,刘胤仍以氐羌人为先,乞活军帅为后。更留两千虏骑压阵,端得是食古不化。”
在陶恒印象中,自他在陇西时,对虏贼印象便是如此。起先并未占据陇西地区,刘赵多以归附的乞活军为炮灰。而以本族精锐押后掠阵。若炮灰有效地消耗了敌军气力,押后掠阵的匈奴精骑便一鼓而进,趁势击破敌军。倘若这些炮灰并未发挥多大的作用,这些匈奴人珍贵的本族有生力量也承受不了多大的损失。
而击破陇西之后,陇西地带大大小小的氐羌部落慑于刘赵强大的军事威压,加上送人质至长安,也不得不貌合神离地归附匈奴。如此一来,匈奴人眼中的这些乌合之众便成为新的炮灰部队。
人数较少的匈奴以及杂胡,在这场波及甚广的乱世中,也不得不使出浑身解数来求得本族人的优先生存权。与之对应的,便是外族人的彻底沦落。活在北地的其余民族在无力抗争之下,境遇简直不比豚犬好多少。
“走!”陶恒转头望向王老柱:“遣一人回营,将此处敌军动向报知司马。我等便继续向南。此去路途险峻,困境重重,然为司马及千百袍泽计,我等也别无选择。”
城楼上,处处都站着持火把据守的士卒。一旁的铁锅中皆是在加热的油。每只锅旁都有数名士卒围着,数人将早先劈好的柴火丢入锅底。其余人则各执蒲扇,向着那锅底熊熊燃烧的柴火扇着风。
除此之外,其余值守士卒皆是在城墙上严阵以待。事关自身性命,谁也不敢稍有疏忽。随着远方敌军黑压压的军阵越发迫近,城墙上的军卒们冷汗也是涔涔而下。
毕竟如今城墙上站立的军士之中,仍以临时征召的辅兵为主。面对缓缓推进而来的军阵,人人心中都升起一种疑惑:如此强大的敌军前来攻城,令居真的能守住吗?
老营士卒们在各自战位上严阵以待。而征召而来的辅兵们,则多半紧张兮兮地望着城下两箭之地外的敌军军阵发呆。
赵军在两箭地外停驻片刻,重整队形。李延炤在城楼上举目四望,望着城头一副魂不守舍模样的己方军卒们,心中不由得大急。他回过头,向身后的鼓吏大声下令:“击鼓,备!”
“备!”李延炤身旁一众严阵以待的老营士卒们纷纷呼喝起来。鼓吏也拿起鼓槌,对着城楼上架好的军鼓奋力敲击。
听闻号鼓声,以及城楼上司马左近士卒们的呼喝声,城头其余以辅兵为主的士卒们纷纷振奋起精神。经过一段时间严格训练的他们,如今已是不再缺乏最基本的纪律。只是没有指挥的时候,他们心中并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如今号鼓响起,这些军卒们便纷纷拿起手中盾牌,沿着城垛架起一道坚固的防线。在盾与盾的缝隙之中,早已打磨锋利的枪头与刀刃闪着摄人心魄的寒光。
在城上照顾大锅的士卒们也得到了纷纷前来的刀牌手们的保护。他们将盾面向城垛架起,为在锅边忙碌的袍泽们撑开一道密不透风的盾墙。随着蒲扇的摇晃,锅下的火越烧越旺。锅中也逐渐冒起青烟。
赵军整队完毕,继续向前方推进,直至一箭地外再次停下。号角吹响,前排的氐羌武士及队中的晋人乞活军纷纷高举盾牌,抬着云梯,推着橹盾车便向城边开始冲击!
“放!”等待已久的魏旭看到敌军已冲进一箭范围之内,右手猛然向下一挥,大吼道。他身旁聚集起来的弓弩手们纷纷将弩机伸出墙垛,各自瞄准一个大略的位置,便随即扣下手中弩机。
数百支弩箭离弦而出,带着劲风袭向城下的氐羌武士。虽然这些令居县兵手中的弩箭呼啸而下,然而对着早已举盾防御的氐羌武士,这些弩箭所产生的杀伤只能说是微乎其微。
射中城下氐羌武士手中盾牌的弩箭,或被弹开,或直愣愣地插在下方士卒们高举着的盾牌之上,箭尾的白羽犹在反复晃动摇摆。面对这阵完全称不上密集的弩箭袭击,举着盾的氐羌武士也没有稍停,他们继续迈着整齐的步伐,向着城下推进而来。
面对这种汹汹而来的如潮攻势,唯一应对的方法就是给他们造成足以使他们崩溃的巨大伤亡。在这个还没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时代,李延炤所能想到的最好办法,便是凭借高沟深垒,再以热油浇泼,再点一把火的方式来对这些敌军造成成吨的伤亡。
这个办法在金城郡已经实践过一次。事实证明,只要将城墙修高,储备足够给这些蛮族造成巨大伤亡的军械武器乃至火油这种东西,能够在防御战之中占据绝对优势。
弩兵们继续用尽自己全力上弦,放箭。不过从始至终,这些弩兵给敌军造成的伤亡一直极为有限。魏旭无力地举着弩,向已快要到达城下的敌军人群中放出了一箭。弩兵们因未能给敌军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亡,情绪普遍很低落。
赵军士卒们很快便被辅兵们增挖的那条加宽的令居县护城河阻挡住了去路。刘胤第一阵便派出八千人,也正存着将令居县一鼓而下的意图。不过现实却是在无比残酷地告诉他,攻取令居,并不是一件那么容易的事。眼看着己方前排氐羌武士已在护城河旁驻留,刘胤挥挥手,在最后方掠阵的那两千余名匈奴骑兵,便纷纷开始策马前行,逐渐接近远处高耸的令居城墙。
匈奴骑卒们前进到约莫一箭半远的地方,便纷纷驻足,而后分为四队,便在各自将佐的带领之下向着令居城墙奔驰起来。站在城楼上的李延炤对于敌军的这一招并不陌生。骑卒们在高速奔驰的马背上,借助马的速度,将手中箭矢可以射到更远更高的地方。他转过头去,对身后鼓吏道:“击鼓!御!”
“御!”城楼上云集的老营步卒与铁甲步卒们纷纷高喊。咚咚的鼓声在南侧城墙上回荡,在城墙上逡巡的一部分士卒,纷纷持着手中盾牌上前,而后将盾又架在垛口边,与方才同泽们的盾阵一起,形成一道更高更坚固的盾墙。
城楼前列的老营步卒们也纷纷举盾,构成一道遮蔽城楼的盾墙。在那些老营步卒们身后,便站着百来名披甲持刀的铁甲步卒。李延炤面色凝重地望向城下往复奔驰的匈奴骑卒,而后缓缓将手中铁制面具扣在脸上。
见李延炤戴上面具,其余那些铁甲步卒也有样学样,纷纷将面具戴上。两名后列持盾老营步卒一左一右奔至鼓吏身旁。他们举起盾,将鼓吏也护持起来。城楼上的步卒们有序地做完这一切不久,李延炤便透过面具上开在眼外的小洞,看到奔驰中的匈奴骑卒向城楼上发出了第一波箭矢。
箭雨转瞬即至,射在盾牌上发出的咄咄声,与射在后排铁甲步卒甲叶上的铿锵声交杂在一起,回荡在这段城楼上空。李延炤微低下头,任零星箭矢敲打在自己的头盔以及肩甲上,时不时透过皮肤传来的轻微刺痛意味着箭矢歪打正着地钻入甲叶间的缝隙。然而内里还衬着一层皮甲,李延炤对此浑不在意。
在匈奴骑卒们借着马势奔驰中发出的一波波箭雨之下,踟蹰在护城河边上的氐羌武士们,已经开始用木梯架桥,试图通过这段要人命的城壕。被匈奴骑卒精准又连绵不绝的箭雨压制在城头上的弩兵,也只能寻机零星地向城下的敌军骑兵射出几箭。然而对于高速奔驰中的敌骑,这些弩矢根本构不成任何威胁。
骑卒们成功的压制,为充作先锋的氐羌步卒们争取到了足够的时间。冒着城上时不时落下的零星箭矢,这些顽强的氐羌武士借木梯搭桥渡过护城河,随即便迅速向城下冲去。
只是他们不知,他们渡过城壕,密密麻麻地向城下冲去之时,这场攻守战对双方基层士卒将佐的考验,方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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