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延昭听完了辛太守的判决,心中却是明了,这几个人已经差不多完了。
即使他们挨过了那几十杖,今后也只能去令居县城里扛长矛了。在广武郡城里飞扬跋扈,欺凌弱小,为所欲为的恶霸生涯已经离他们远去。心下不由得一阵轻松。自己之前虽然丢了军马,然而如今非但找回丢失的军马,还顺带着整掉了一个郡城之中的恶霸头头,想来却也绝不是坏事。
判决完毕,辛太守便离开正堂,转向后堂去了。李延昭见官差们将一干人犯押下去,亦是兴味索然地与叶超离开正堂。然而正待出门之时,却来了一名官差将他拦下,直道府君有请。叶超见状,便与李延昭作别,自向郡府门外走去。
官差将李延昭又带到了辛太守常常批阅公文的那间内堂前。李延昭向内望去,却见太守并没有如同往日一般坐在首案前批阅公文,而是在内堂之中反复踱着步,手中还拿着一具精巧的鞍具反复观摩,赞叹不已。
辛太守见官差已是将李延昭带到堂外,便连连对李延昭招手唤其进来。李延昭大步走进堂中,却是依然态度恭敬地对太守抱拳下拜:“下属广武军骑卒百人长李延昭,见过府君。”
李延昭如今并没有随着身份的改变而增长哪怕一丝一毫的傲气,反而在礼节等方面愈发做得一丝不苟。因为他心里明白,若是没有眼前这位辛太守,便没有他李延昭的今日。太守见之也是拿着鞍具喜不自胜,连忙上前虚扶一记,说道君不必多礼,速速请起的话。
李延昭依言站起,却是无比恭谨地垂首立在太守面前。太守一手拿着那副鞍具,递给李延昭道:“君且看看,这副鞍具制作如何?可还符合君设想的模样?”
李延昭接过鞍具,细细端详了一番。那鞍具便是一副精巧的皮制鞍具,两侧坠着两只马镫。那马镫打造得也十分精巧,与自己在图纸上所画的一般无二。李延昭将鞍具翻来覆去地反复观察了许久,的确很符合自己的设想,不论是马镫的样式,还是放置在鞍具上的位置,以及鞍具本身的精巧程度,都完全与自己所想的几乎一模一样。他端详了一番,才将鞍具递还给辛太守,连连夸赞郡城之中工匠的手艺精湛,甚是佩服。
太守闻言也很高兴。想了想什么,又道:“打制出马镫的工匠,我已命人给予赏赐,相信不用多久,君所设计的铅笔,也能制造出来。”
李延昭听闻,甚是振奋,对郡城工匠们赞不绝口。太守亦是非常高兴。随后,李延昭建议辛太守应当从速集合工匠,大量制造一批带马镫的鞍具。辛太守闻言连连点头,深以为然。
拜别了太守,李延昭牵着两匹失而复得的军马出了郡府,然后直奔城北窦通家而去。如今,他最为担心,也最为牵挂的,莫过于便是窦母的病情。听得窦通的叙述,包括窦母所表现出来的症状,李延昭觉得窦母的病,甚至可能已经发展成了肺炎。
在这个时代患上肺炎意味着什么,李延昭自己心中可是一清二楚。之前找马、抓人、押送、听审折腾了近两个时辰。眼看现在已近下午时分了。李延昭也顾不得自己从早起便粒米未进,此时已感饥肠辘辘。一手抓着自己的马缰,另一只手牵着窦通的那匹马,向城北的军户巷驭马行去。
到得窦家门口,李延昭下了马便依样将两匹马在门口的木梁上拴好,而后叩了叩门,窦漪开门见是李延昭,便请他进了屋子。李延昭见屋内那王郎中却是还在。而窦通亦是从屋后的那口大水缸中不时打出一盆水,而后用力搓洗着手中的手帕。
水缸中是冰凉的井水,直将窦通的双手冻得通红。然而窦通却是毫无怨言,依然仔仔细细地搓着手中的手帕。
窦通搓洗一番,便依王郎中所言,将这浸透冰凉井水的手帕盖在母亲额头上。而后又取下额头上先前盖的另一只手帕,又在盆里用力搓洗一番。反复做着这些事情的窦通,却是全无怨言。
王郎中又是俯身摸了摸窦母的脸颊。紧皱的眉头随即宽慰了些许。而后向窦通要纸笔。窦通却是一脸苦相。自己平常人家,斗大的字都识不得几个,哪里会有纸笔这等东西?正欲外出去借,李延昭却已是连道不用。而后从怀中掏了掏,便取出那个包着泥团的布,和几张揉的略有些皱的纸张。心道随身带着纸笔,果然是好习惯。
王郎中瞧着李延昭将布包打开,而后取出一团干裂的黑泥,眉头不由得又是皱了起来。李延昭见状,连连对王郎中道:“郎中不必忧心,你来开方子,我照着写便是。”闻言,王郎中的眉头才稍稍舒缓了些许。
“麻黄半两五铢,甘草半两五铢,杏仁半两五铢,荆芥穗半两五铢,桂枝一两二铢,细辛一两二铢,金簪草一两二铢,知母一两二铢,生石膏三两八铢,加水煎服,一日三剂,七日可愈。”
听闻王郎中开方,李延昭细细将其一一记录在手中的草纸上。王郎中只见自己面前这军卒拿着一坨干硬的黑泥在纸上写了一番,感觉甚是怪异。上前细细一看,见纸上细细记录着自己方才所说的药方,那黑泥写出来的字迹倒也算清楚,不由得顿生诧异。
查验了一番,见李延昭记录得并无差错,于是便放下心来。又不顾脏污,拿过李延昭方才书写所用的那团干硬的黑泥细细研究了一番,见其倒也并没有什么特别。便将其递还给李延昭,又转过头去叮嘱还在搓手帕的窦通道:“待体温降了,记住按时服药,休息时多盖一些,不可再受风寒。”
窦通连忙放下手中的手帕,连声道谢,又拿出钱袋,付了诊金。将王郎中送出门去。窦漪又走到床边,小心翼翼地给娘又扯了一床破旧的棉被盖上。
不过半柱香的功夫,窦通已经返回家中,见妹妹正在悉心照料娘,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随即又回到盆边,搓洗起盆中的手帕来。搓了几下,便给娘换上,又取下额头上盖着的那一根,随后又回到盆边搓洗起来。
李延昭望向屋外,见日已西沉,便返身催促窦通归营。
窦通听到百人长催促,局促不安地站起来,向大门走了几步,随后又宛如梦游一般转了回来,将怀中钱袋逃出来,全部塞在妹妹窦漪的手中,想了想,对窦漪说道:“小漪,为兄走了,你和娘多保重。这些钱,就留给你给娘抓药吧。”
窦漪听闻自己哥哥的告别,乖巧地连连点头。然而窦通说着说着竟落下泪来:“我此去,不知多久才能归家,你好好的,找个好人家,然后好好照顾娘,为兄也就放心了。小漪你从小就乖巧懂事,一定可以找个好人家的。”
说完这些话,窦通转身大步向门外走去,边走,边用手背抹着眼角扑簌落下的泪……
窦漪在屋中,紧紧捏着窦通递来的那只钱袋,望着自己兄长离去的抹着泪的背影,她感到了那么一丝不寻常。
当门外马蹄响起,渐渐远去的时候,窦漪终于忍不住追了出去。拉开门跑到街上,却看到街中两骑绝尘而去的背影。他不顾一切地追着那离去的两骑,边追边喊:“哥,哥,你要去哪……你是不是又要出征了?你什么时候回来?”
马上的人没有回头,回答窦漪的,只有哒哒远去的马蹄声。窦漪拼尽了全身力气,向着道路上远去的那两骑跑着,跑着。
那一刻,路旁所有的景色在她眼中都灰暗了下去,她的眼中,只有驭马远去的那两骑,和自己兄长那苍凉坚忍的背影。
一不注意,窦漪被道中的一块石头绊了一跤。她摔倒在这条自己和兄长从小长大的街道上。她不顾尘土飞扬的地面弄脏了她的衣裳,也顾不上绊在石头上隐隐作痛的脚,她奋力抬起头,望着那两骑离去的方向。久久,久久。
“你一定,一定要回来啊!”趴在地上的窦漪,终于是奋力喊出了自己此刻的心声。
窦通隐隐听闻背后远处传来的这一声高喊,带着少女独特的哭腔和撕心裂肺。窦通眼一酸,泪水又扑簌而下。
李延昭抬头看了看窦通,想说什么,终究还是将要说的话憋在了嘴里。两人驭马穿过大街小巷,出了郡城西门,直向广武军大营奔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