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记忆
宠物医院门上贴着的下班时间是晚上八点,但何心远从没有准时下班过。
他很受小动物们的喜欢,在每个不值班的晚上,他都会在离开前去住院的小动物那里挨个摸摸头挠挠痒,安抚这些因为离开主人而惶恐不安的小家伙们。有些特别缠人的,往往会从笼子里伸出小爪子扒住他的衣角,非要让他多陪着玩一会儿。
现在已是深秋了,何心远踏出医院大门时,扑面而来的冷风刮进了他的脖子,他冻的哆嗦了一下,口中呼出的气体在路灯下变成了浅薄的白色。
赵悠悠已经在门口等着他了。
今天赵悠悠兴致不高,低着头,双手插在兜里,双肩背像是个沉重的乌龟壳一样扣在他背上。
当何心远走到他身边时,他也没像往常一样缠着哥哥说话,而是别扭的哼了一声,自己甩开大步闷头往前冲。
何心远刚开始还能勉力跟上他,但俩人体能差别很大,没过一会儿何心远就被甩在了后面。
他无奈的叫弟弟的名字:“悠悠。”
赵悠悠耳朵动了动,没搭腔,脚步倒是放慢了一些。
“悠悠,你今天怎么了?”何心远快走两步赶上了他,关心的问,“出什么事了,你看起来很不高兴。”
赵悠悠停下脚步,转过身看他,与哥哥一模一样的漂亮脸蛋上乌云密布,眉毛紧紧皱成一团。
“何心远!”他愤怒的像一头小狮子,眼睛里装满了怒气。
他已经许久没有连名带姓的叫过何心远的名字,自从兄弟俩相认后,他像是为了弥补人生前二十二年的空缺一样,抓住一切机会让“哥”这个音从他的喉咙里发出来。可现在,他却破天荒的喊了哥哥的名字。
“何心远!你能不能不要总关心我,多关心一下我自己?”他控诉,“下午的事情要不是我听前台的小杨说了,你是不是根本不打算告诉我你被人打了?”
原来让这个小霸王生气的是这件事。
何心远无奈道:“小杨的性格你又不是不知道,就爱夸张。什么被打了,那个客人太激动了,推了我一把而已。”
“他都把你推地上了!”赵悠悠急的满脸通红,“我在楼上还傻乎乎的给狗洗毛呢,都不知道楼下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儿!你脾气好,他故意欺负你,要是我在……要是我在……”
“要是你在,又能怎么样?”何心远慢吞吞的说,“你答应过我了,跟我住,不能发脾气,不能揍人——空手碎砖头吓唬人也不行。”
赵悠悠被他堵住了嘴巴,瞪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像是受尽了天大的委屈。
下午的那场祸事真是无妄之灾。
负责给狗绝育的刘医生给那只狗从头到尾检查了一遍,最后得出结论,那只狗因为激素原因天生就有一些皮肤和内分泌问题,虽然之前从没掉过毛,但皮肤有异味,并伴有耳炎和流泪现象,不过都不严重。在绝育后,睾·丸摘除使得它的激素分泌异常,脱毛实属正常后遗症,只要主人用心护理,三个月左右就能恢复原本的模样。
何心远解释完,见弟弟还是一副不满的样子,只能安慰他:“我知道你担心我,但是这种小事我不会记住的。我现在记住你,记住同事,记住不同动物生病的症状,就已经耗费了我所有的精力,我不可能分出空闲去记住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他生性豁达平和,生病之后记忆能力受损严重,若这事落到别人头上,恐怕就要怨天尤人、自怨自艾。但何心远很平静的接受了现实,即使他的人生之路从一帆风顺变成崎岖不平,但他一直非常积极非常努力的前行着。
何心远伸出手,像每个哥哥都会做的那样,拍了拍弟弟的脑袋。赵悠悠的头发很短,毛茸茸像个刚出栏的小羊羔,因为他比何心远高的缘故,何心远拍他还需要踮起脚。
“乖啦,乖啦。哥哥请你吃炸鸡排。”
但很可惜,赵悠悠并没有那么好打发。
“哥,你总说你记不得……”赵悠悠看着面前这个与自己一母同胞的兄弟,看着熟悉的面容上出现自己从没有过的宁静。“……可是我记得啊。”
“……”
“我记得你找工作时屡屡碰壁,面试官拿白眼看你。我记得你官司胜诉后,对方把赔偿划到你账上,却私下叫人骚扰你。我记得你的毕业证书延迟了两年才发下来,你给你爸打电话,他却忙着照顾小女儿,不愿意出席。”
何心远怔怔的看着他。
赵悠悠深吸一口气,恍惚像是有浓浓的鼻音:“……哥,你记不住的事情,我替你全记着呢。”
话分两头。
那天从宠物医院回来后,池骏的状态就非常不对劲。
他每天都在公司奋斗到深夜,第二天不到八点就已经在办公桌前坐好。老板这么拼命,当下属的吓得心惊胆战,也只能陪着加班——可问题是他们这家小公司,根本没有那么多事情要做啊?
刚巧池骏有一位下属是丁大东介绍过去的,在没事找事的加班三天后,找上了丁大东,想要旁敲侧击的问问自家老大是怎么回事。
丁大东这个人精,一下就联想起那天在宠物医院池骏非同寻常的表现,当时池骏手心全是冷汗,却死活不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而这段时间池骏再没往医院跑过一次,也不像前几天那样叨叨叨的把何心远的名字挂在嘴边,所以这一切的症结不言而喻。
于是这天下午他跑来池骏公司,愣是把对着电脑屏幕发呆的他拉了出来,开了个包厢,要了一桌子菜和整整一箱啤酒,希望能撬开好兄弟的嘴巴。
“你到底说不说?”丁大东催了几次也开始不耐烦了。他的时间可是很宝贵的,明天就是截稿日了,他抛下稿债跑来给兄弟当免费的情感顾问,编辑知道的话绝对会顺着网线爬过来打他。
池骏苦笑一声,摸过地上的啤酒瓶仰头猛灌。在他脚下早就横七竖八的扔满了不少空瓶,整个包厢弥漫着浓郁的酒味。
终于,池骏开口了:“……我不知道怎么面对心远了。我一直认为,像他这样美好的人,离开我之后一定会更快乐。他的人生轨迹非常清晰,他会继续优秀下去,拿最好的成绩,实现梦想成为兽医,说不定会开一家属于自己的小诊所。他会是别人眼中的人生赢家,又勤奋,又有天赋,每天和可爱的小动物作伴……而像我这样从一开始就做了错事的人,在他的人生中就是一片微不足道的鸿毛。
“可是当我再一次和他相遇后,我忽然意识到,原来分开这么多年,我一直是想着他的。原来从多年前开始,我就是爱着他的,只是当时的幼稚让我忽视了内心的真实感情。
“所以我想道歉,我想弥补……可我突然发现,他根本不需要我弥补。”
丁大东问:“为什么说不需要?你亲口问他了?”
池骏摇摇头:“我没有问过他,但是他确实不需要了——他已经把我忘了。”
见丁大东还是一脸云里雾里的模样,池骏解释起来:“从重逢后我就觉得很奇怪,这段感情对于我们双方来说,都应该是刻骨铭心的。就算他已经走出了阴影,见到我后也不可能一点反应都没有,但我却把他的漠视当做是故意为之的报复。那天我偷听到了他和任院长的谈话……他生了一种病,很多事情都忘了,所以他看我时眼神才那么陌生,因为对于他来说,我就是一个陪鸟看病的陌生人罢了。”
池骏又灌了自己一大口酒:“对于他来说,过去是真的消失了。他不需要道歉,同样……他也不需要我。”
闻言,丁大东皱起眉头:“究竟是什么病?什么时候得的?怎么得的?”
“……不知道。”
“这病是一次伤害,还是反复发作?能治愈吗?”
“……不知道。”
“他和赵悠悠究竟怎么回事,是得病前重逢的还是得病后认识的?”
“……不知道。”
“你他妈的这也不知道,那也不知道,你就靠偷听来的一堆七零八碎的东西,脑补了这么一出苦情大戏,还把自己作践成这样?”
池骏申辩道:“我远离他,就是为了保护他。我从医院回来的那天晚上根本就没睡,我就想,他现在看起来过的不错,难道我要打破他的生活,把他完全遗忘的过去重新翻出来,强塞给他吗?他几天前的事情都记得很模糊,如果他再次遗忘了,那我就再次提醒?可这对于他来说,不就是一遍又一遍的伤害吗!”
“你傻啊!!”丁大东指着他的鼻子臭骂起来,“你喜欢他,又不愿伤害他,那你就重新追求他一遍,别告诉他你们以前那点破事儿不就得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