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子,大同府到了!”独眼老铁在前头唤了一声,停在冈上勒紧背后的老蓝布包袱,乜斜着眼看他。
铁成钢懒洋洋抬头一望,不禁眼前一亮。
远远的,只见大同府主城高大雄壮,东,南,北三座小城掎角相连,高低错落有致,疏密规整大方。
格局奇特,犹如一只凤凰舒展单翅,昂首朝阳,端的是城高池深,固若金汤。这样的城池,可真是令人心生向往。
他自小生长在小城镇里,哪里见过这样的大世面。第一次见到这样宏伟的场面,不由心生敬畏之情。
他欢呼雀跃,飞奔向前,“师父,我们终于到了个大地方了!”
老铁落在后面,叫到:“小子,跑慢点儿,别抖散了行李!”转而又叫了一声,“小心!”
铁成钢闻声早闪在路边。不多时,数骑拥着一辆马车飞驰而来,卷起一路烟尘。
独眼老铁定睛一看,那马车分明是一架铁笼囚车,里面关着一人,头露出笼顶,琵琶骨被铁链穿过牢牢锁住,蓬头垢面,长发飞扬,面目难辨。
那人站在铁笼里,任马车上下颠簸起伏,脚下却纹丝不动。老铁靠得更后。
灰尘里,铁成钢捂住口鼻,就见乱发飞散处,那囚犯的眼神朝路边不经意的扫了一下,他胸口立时一震,如受重锤。
好凌厉的眼神!
师徒俩呆呆的看着囚车远去,变成一个灰色的小点,然后消失不见。
被带起的烟尘如同一条旋舞的长龙慢慢的蛰伏下来。
铁成钢连啐几口,吐清沙土,又喜笑颜开的边跑边叫:“师父,快些儿,我肚皮叫唤了!”看样子是早已把刚才的一幕忘得一干二净。
老铁轻轻摇摇头,心里想:这傻小子。又转念一想:算了,这样无忧无虑,不知喜乐也好。
“慢些儿,奔丧啊。”老铁骂了一句,揉了揉独眼,望着越来越近的城池,心下惴惴。这样辉煌的地方,同样带着不可预知的危险。铁成钢不知道,可他独眼老铁心里敞亮着呢。
一个辉煌的地方,内里可能掩藏着森森白骨,藏匿着不可预知的危险。这么漂亮的地方,怕是不知道死过了多少人罢。心里想着,也不说明,慢慢向前走,铁成钢那傻小子走的可真是快啊。
进得城去,但见城楼环列,牌坊林立亭台楼阁,接连不断。
更有商肆栉比,车马如牛,人烟稠密,市声如潮,其繁荣富庶,不下江南。
师徒俩在小摊上吃了几斤莜面栲栳,便去住店歇脚。一路上,铁成钢两只眼睛都不够用了。这儿瞅瞅,那儿瞄瞄。
大同府人物风流,史上出过二十五位皇后和九位皇妃。但见大闺女小媳妇们面赛桃花,体态撩人,小伙儿也浓眉大眼,个个精神。
“啪!”老铁在他后脑勺拍了一掌:“快走!眼花了不是?心花了没有?你闹着来大同府,就是来挑皇后娘娘的吧。”
铁成钢吐了一下舌头,摸摸被打疼的头,不敢出声。师父带他跑江湖十多年,从来只是辗转于县城乡镇,今儿个是他头一回犯倔要闯大地方,也不能怪师父这样生气。
他,不过是一个打拳的。既非武林门派中人,也非撂摊打把式卖艺,而是搭一个草台班子摆擂设赌,靠一双拳头流血拼命挣钱,武道上蔑称为“拳虫”。
老铁也曾是一个有名的拳虫,知晓各派武功,精通接骨疗伤,但不到四十岁就被打瞎了一只眼,身上的骨头几乎没有没断过的。
下雨天挨不住的痛,更有看不见的内伤,叫他这辈子再也不敢上场。
铁成钢知道老铁现在靠他养,说等他满四十岁时也得带一个徒弟,想一想还有二十年呢,也不着急。
但如果他被打死了,师父就会埋了他,再找一个徒弟。
他躺在客店里,听得师父在门外紧张的跟人低声说事。窸窸窣窣的是师父的声音,看样子是怕吵醒自己。
“明日唱完堂会后,大东家就陪玩了老太太,你们记着去后院柴房候着。”
来人说完,见老铁沉吟不语,恼火的道:“你缩什么头?要不是听说你那徒儿在小虫子堆里冒了个尖儿,你一辈子也迈不进乔府大院的门槛。我跟你说,咱们山西好几位大东家都要来给老太太祝寿,给你们师徒一个露脸发财的机会。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还想不想在虫子堆里混啊?”
来人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老铁眨巴着独眼,在门外木立良久。
铁成钢起身开门,道:“师父进来歇着吧,外面冷着呢。”
老铁沉沉看他一眼,进门后一屁股坐进了炕角,半天,才哑着嗓子道:“铁子,你是到了一个坎子上了。”
师徒俩走遍天南地北,铁成钢已经把各种小赌场打了个遍,必须到一个大一点的场子才容得下。
按老铁的想法,不要这么快出头,铁成钢还应该在小场子里多打几年,这里面死的人少,赚个平安钱,细水长流。
俩人前些日子在关外深山老林里给淘金汉们打了几场,居然赚了一小口袋沙金。
可是铁成钢听说天下高手聚于京城,便要去见市面。老铁又骂又劝,拉住了他。
俩人从张家口一路过来,别别扭扭,最后才折中到了大同府。
铁成钢看着师父精瘦的个儿佝偻在墙角,独眼里暗淡无光,笑道:“师父,昨天经过蒙馆,‘锥除囊中,必定脱颖而出’,我还不是您教出来的?”
“你哪知这里面的险恶!”老铁瞪了他一眼,半晌,叹了一口气,“铁子,你在关东最后打败的那个人已经伤重不治,死了。”
铁成钢闻声一震。
老铁随即轻笑了一声:“‘瓦罐不离井上破’,干这行的人都知道自己的命。这事儿已经请朋友抹平了。”
他看着虎头虎脑的徒儿唇上茸须渐浓,又叹了一口气,“铁子,你翅膀还没硬啊。”
“铁不打不硬。”铁成钢握紧了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