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
接到出征圣旨的刘宸英夫妻,态度完全相反。
张素素自从被刘宸英打破头之后,一直表现得落落寡欢。倒不是说因为这件事和丈夫发脾气吵架,而是以一种冷漠的态度相对。在人前还是表现得和平时一样,仿佛那场风波未曾发生。可是私下夫妻独对时,张素素就变得如同木雕泥塑,看刘宸英的目光里没有半点感情。不管刘宸英道歉还是发脾气,她都没有半点回应。
刘宸英开始有点愧疚又有点恐惧,主动承认错误。可是见道歉无用也发了脾气,两夫妻就这么僵持着。直到圣旨到来,张素素的神色第一次有了变化,吩咐着身边侍女道:“快把针线拿来!”
愁眉苦脸的刘宸英问道:“你要针线作什么?我的东宫总不至于没有衣物。”
“衣物自然是有,但是这次的衣服必须我自己做。塞上苦寒,夫君身体又素来孱弱,必要多备些衣物御寒才是。寻常棉衣皮衣军中一应俱全,但是为人妻子总要为丈夫亲手做一件征衣才是。”
今天她破天荒地和丈夫有话,而且语气格外温柔,好象彻底忘记了之前的不快。可是刘宸英的情绪并未因此变好,反倒是有些不耐烦:“你听本宫出征就那么高兴?”
张素素看着丈夫很有些纳闷,挥手把侍女赶出去,随后说道:“夫君此次乃是代父皇出征神狸,成就万世不拔的功业,妾身自然高兴。我大燕以武立国,父皇当年也曾三征塞上扫荡神狸建立赫赫武功。夫君这次统帅神策、无定两军,实际就是定名位。这次走下来,母后那边再怎么不高兴,也得捏着鼻子承认夫君才是大燕的君主。二弟那边不会再起别的心思,这锦绣江山没人能从夫君手里夺去,这难道不值得高兴?”
“你说得轻巧!”刘宸英一拍桌子:“这不是去射猎,更不是你在家里绣花,而是去打仗,打神狸人!你也是武家之女,应该知道战场有多凶险。刀枪无眼,死伤难以预料。本宫这方面比不得二弟,他从小就喜欢耍枪弄棒,本宫却是手无缚鸡之力,不提神狸人就是二弟那边我都不知道怎么应付。”
他竟然在害怕?
张素素这才听明白,自己的夫君居然畏惧出征,并因此发脾气。这个发现让她有些哭笑不得,随后又觉得难过。她为自己难过,也为大燕难过。身为武家之女,她虽然不曾学过武艺,但是也终究与刀剑亲近。从她孩提时代开始,就是听着燕太祖起义抗暴扫荡天命铁骑的故事入睡,再大一些,就听父亲讲述自己从军经历。心中最崇拜的就是英雄豪杰。
她也知道自己的丈夫不是那种勇士,也不想强求什么。可是她万没想到他不光是不能上战场,就连听到这个旨意都会怕成这样。他不但怕神狸人,甚至怕自己的弟弟。这种人如果登基为君,又如何压得住各方兵将,又怎能震慑诸国,保天下太平?老天何其不公,非要给自己这么个夫君!
一瞬间她的脑海里又浮现出王祐的影子,但马上又被强行抹去。深吸一口气,勉强保持着微笑安慰丈夫:“夫君实在是多虑了。军营不比家中,那是有规矩的地方,即便是二弟也得守军中体制,哪敢胡作非为?再说这次乃是我父挂帅,夫君又曾帮鱼世恩说话,从上到下都是自己人,何须惧怕二弟?依妾身看,这次反倒是二弟该怕夫君才是。”
“妇道人家懂得什么?”刘宸英没好气地说道。
他心里有些话没法对妻子说,或者说无法对任何人明说。他确实胆小。
这种怯懦诞生源头到底是母亲那卑微的身份又或是父亲的过分严厉乃至于皇后的敌视,就连刘宸英自己都说不清楚。他只知道自己在童年时代就过得提心吊胆,生母早死,父亲又对自己爱答不理,整天围着那个荼妃打转,对自己的死活并不放在心上。乃至于一段时间内,就连食水都格外仔细,生怕不明不白丢掉性命。
好不容易成了太子之后,父亲对自己的态度并没有好转,反倒变得更加恶劣。他不止一次想对父亲说,逼宫之事和自己毫无关系,自己甚至可以放弃太子地位,只求父亲能对自己稍微好一些。可惜生在帝王之家,很多事不是自己能决定的,是取是舍都不能自主。
习惯成自然,如今的刘宸英性情已成万难更改。别说真的站到战场上,就算是想想那种漫天箭雨白刃交接的场面就让他魂飞魄散,后悔自己不该装病,埋怨顾世维乱出主意。早知如此自己还不如留守天京,不就是王祐代替自己驾车么?有什么了不起的?总归他姓王不姓刘,最多只能代替自己驾车,其他事是代替不了的。如今却是后悔已迟,想要挽回都晚会不了。
自己的岳父是大帅有什么用?无定军支持自己又有什么用?到时候还不是得站在战场上,面对神狸铁骑。刘宸英很清楚,自己没这个胆量,不要说打,就连站都站不住。到时候肯定会不顾一切地逃走,万一因此导致前线大败,父皇又岂会善罢甘休?就算不掉脑袋,也会成为三军笑柄,别说登基就连东宫位置都保不住。
这些话太过丢人不能说,只好换个说辞:“二弟家中养有剑客力士,战场又不是天京,我是担心万一……”
“夫君若是担心这个倒也无妨。”张素素耐着性子不揭穿丈夫谎言,反倒是顺着他说:“这次枭卫也会随军出征,夫君乃大燕储君,枭卫哪敢不尽心保护?有他们随扈,二弟身边有多少死士都没用。夫君倒是可以借机笼络王祐,只要他站在夫君这边,夫君就稳如泰山。”
王祐!又是王祐!如果不是他,自己何至于被弄到战场上?
刘宸英火往上撞,用力一拍桌子:“你少提他!”
张素素见他这副模样也不再劝,起身向外走去,边走边道:“出征在即,夫君还是抓紧时间休息,妾身去给你预备征衣。”
看着妻子走出房门,刘宸英忽然醒悟,岳父是前线总帅,这时候得罪妻子太过不智,连忙起身大叫着:“娘子!”追赶着妻子脚步,也冲出房门。
王祐这时也已经从父亲口中得知这个消息,他皱着眉头思忖,自言自语道:“父皇这步棋走岔了。”
听到王祐已经自然地喊出父皇二字王景心头一阵巨痛,但还是装作浑然无事:“是啊。陛下让殿下驾车,自己又不亲征,岂不是让殿下陷入险地?”
“不,我不是说我自己。那两个无能之辈就算联手,我也不怕他们。何况他们两个互有心结,又怎么可能联手对付我?我担心的是战事。”
王景一愣,他这些年虽然也统帅枭卫,但干的都是湿活,对于军阵依旧是门外汉。从一开始他考虑的就是王祐安危以及从中能得到什么,至于战争胜负从不曾担心,在他看来以大燕攻神狸乃是必胜,没什么可担心的。何况这次带兵的张世杰、鱼世恩、邺锋寒基本代表了大燕最强的武将,还有墨门协助,怎么看也不会失败。无非是损失大小,歼敌多少的问题。
王祐却不像他那么乐观:“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可是我们真的知己知彼?我这几天查过架阁库,发现有关神狸的军情早已过时。朝野上下对于神狸的认识还停留在十八年前,近年来的情报极少而且语焉不详,一些情报彼此矛盾,一看就知道有问题。大家都以为我们大燕人强马壮,却忽略了神狸也在发展。他们已经统合草原十八年,不是当初那个神狸了。”
王景道:“即便如此,也不必担心。任他怎么统合也不过是蛮夷,又岂是我大燕对手。十八年前他们是手下败将,全靠偷袭才在无定城赢了一次。如今我们准备充足,害怕他不成?”
“叔父别忘了,神狸人也不是傻瓜。正因为他们当初是手下败将,这次居然敢主动挑战,必然有所凭仗。据杨烈回报,神狸似乎又出现了魔武双修之人,哪怕不是哈桑克那等魔王手段,只怕也不好对付。再说神策军未经战阵,与无定军又颇有龃龉,张世杰多年不经战阵,一身本事只怕也要打三分折扣。更别说我那两个皇兄,一个暗弱一个鲁莽,十足一对活宝,把他们放到前线不知道会闹出什么事非。这一战怕是不会像叔父想的那么容易。”
王景皱眉道:“既然如此那祐儿……奴婢是说三殿下就不要去了。”
“不去又怎么行?父皇这么安排,其实也是要历练我,顺带贬低两个皇兄的威望。彼此消长之下,我将来才好名正言顺即位。这江山是我的江山,我不上心谁肯上心?再难再险也得上去拼杀,没其他的路走。就让我看看,今日的神狸与当年到底有何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