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春去冬来,穆清立于浩瀚云海之巅,目及千里,云开风动,巍巍京都起于日下,名香绮幕之间有一少年正跪坐花前拭剑。
那就是他的四弟子么?
现在,他需要确定这是他自己的想法还是姜桓的。
“他是你唯二的后裔。”
“可惜混了妖魔之血。”识海里有人冷酷道。
天魔波旬已醒。
“你嫌弃他。”穆清懒洋洋笑道:“那我一定要收他为徒。”
人人都说启明朝要亡国了,但从来没有想到启明会亡得如此迅捷和无征兆,恰似觥筹笙歌奏到了最高亢的音符时戛然而止。
敌人来自北极,冰夷,七千年前的火师族人,被天帝贬为奴隶,迁至北方,世代为奴,修建天之炬。
可如今,这群奴隶的后人策划了一场载入史书的雪崩,短短十八个日夜,银白色的刀刃和银白色的俊马洪雪般吞没了半个中州,戎州沦陷,幽州沦陷,燕洲沦陷……冰冷的北境雪山上狼烟四起,烽火连天。
沧海横流,乱世已至。
现在,冰夷像一把利刃,直刺向帝京,中州的心脏。
文臣萧君采披挂上阵,立于城墙之上,指挥千军万马死守京都。
荒原之上,十万冰夷列阵,连日光都为之胆寒。
阵前乃一白衣银甲的昂藏少年将军,紫服玉冠的男子与他并辔而行。
萧君采二话不说,拉弓挽剑,射向紫服男子。
罗睺之箭如飞星划过苍冷天际,向男子咽喉逼近。
那紫服男子身形一动不动,去势凌厉的飞剑骤然悬浮于空中,不近不退。
“仙门规矩,不得插手人间更迭,君要违人仙之誓?”
萧君采清冷之音虽未灌注灵力,却奇异地越过千军万马,响彻整个战场。
楼朱明笑道:“萧丞相恐怕有所不知。我自一月前已叛出清冥,不再是仙道中人。”
萧君采皱眉,他身边有个戴面具的矮小少年怪笑道:“你让我杀了他。我可以杀了他。”
“再等等,三军不可夺帅。”——说到底他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阵前白袍将军漫声笑道:“你们文绉绉地说什么我听不懂,要打就打!”
一语毕,他飞身下马,援袍而鼓,沉雷隆隆,炸响在阴云低垂的穹顶之下。
第一片雪花落下时,冰夷发起了攻势。
那白袍少年一马当先,杀神附体,手中弯刀簇亮,鲜血头颅横飞,所向披靡,于万军中来回穿刺,瞬间打乱了启明朝的阵势,
“千军万马避白袍……白衣侯名不虚传,或可离间……”萧君采喃喃自语,思绪翻飞。
“想要离间么?萧相。”阵前楼朱明幅袖翩翩,策马幽缓,如芳草花行,“你却不知殿下有多宠爱侯爷。”
第一日,冰夷以万众而杀启明三万众。
萧君采城门紧闭,不再出战。
京都的城池高愈百仞,焊铁炼成,金刚不坏,已历七千年而沉朴坚固,似能再镇守下一个七千年,
城下风侯爷叹道:“他们做乌龟,只能叫大哥开船了。”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但当第七日,北方巨大的阴影飞临京都上空时,人们才知道何为船。
“阎浮巨船!帝兵阎浮巨船!”
哭号声穿云裂石,自城中发出,“连天帝都不再守护我们了!”、“我们被神明遗弃了!”
银色的战舰倒映着灰埋埋的云天和它身下守城士卒惊惶而恐惧的眼睛,于是它咧开了得意的笑容。
无数精兵自裂开的缝隙里缘绳而下,直接跳入女墙内,手起刀落,血光飞溅。
萧君采惊怒不已,他自然看出了空中的庞然大物绝非天帝时代的阎浮巨船,但未想到,冰夷的百工文明竟然超越了中州!他无法再采用史书里最笨的对付游牧民族的办法:干耗。
他还未想好对策,就被一旨圣诏请进了宫。帷幄深深,暗暗垂落。
“十二班斧手埋伏在后面。”萧君采听到少年在他耳边道,他心神电转,已知前因后果。
皇帝打算投降了,而他就是最好的投诚礼。
“帝后何在?”萧君采亦动杀心,若挟天子以令诸侯,启明尚可一搏!
“被妖族十二长老守护,琥珀皇后实力最强,乃摩龙白虎公主化身。一对十三,我没把握。”
“那太子呢?”
“一并在帝后身侧。”
萧君采冷笑:“好啊,考虑得很周全嘛。”他脚步不停,似全无察觉,在拐过廊柱时轻轻道:“快带我离开。”
空气像水波一般晃动,黑衣黑发的少年骤然出手,将他拉入了时空的涟漪。
“去哪儿?”
“我也不知,逃命要紧。”萧君采苦笑,“我是第一次做臣子,没经验。”
***
银鞍白马,飒沓流星,白衣侯在薄雪的傍晚疾驰于宫城之间。
雪一层层的落下,宫门无休止地在笔直的中线上被推开,如一场不朽的哑剧。
他要找到她,那个火焰般的女人,他知她是摩龙族妖女,他知她不止有一个男人,他知她有怎样的魔力摧毁一个王朝。
可是他还是想得到她,一个最好的男人应该得到最好的女人。
他甚至志得意满地想:就算皇兄都不能跟他抢。
琥珀皇后紧紧搂着天子:“我听说荒古有位女妖修,她被派去勾引人族中的男人。不料先赔上了自己,不仅对那个男人情根深种,还为了他背叛族人,最终被抓住杀死。”
“那么男人最终如何了?”
琥珀夫人笑得柔媚:“什么如何?那男人从未爱上女妖。死了皆大欢喜。”
***
风玄英紧紧跟随在他的妹妹身后。
璎珞发丝散乱,樱袖飘拂,咬牙切齿地向上攀登。凯风自南,将她衣发吹得如同一朵盛放的花,随时都要从高台上坠落。
但他们从不是柔软的花,他们在这吃人的宫殿里成长至今,最擅长的就是保命,但他们熟悉的是毒/药,暗杀,栽赃……而非军队。
九重鹿台,每重一千阶,他们现在爬到了第七层,身后的追兵越离越近,他甚至可以听到其中几个发出的粗重如野兽的喘息,就喷在他的脚后跟上。
要向上爬!向上爬!这是十年来父亲对他们说过的第一句话:“要向上爬!”
一个冰夷士兵抓住了他的脚腕,他抬剑猛然刺去。
身后一声惨叫,但已迟了!他被耽搁了!更多的人围上来,他将决云剑挥地虎虎生风,但到底不是练家子,很快被人围截,左支右绌。
决云,挥剑诀浮云,诸侯尽西来。
决云本是天子之剑,如今却用来砍瓜切菜,奋然长鸣,山河如怒。
“啊——”璎珞突然尖叫,竟有士兵绕过他,几个跨步抓住了璎珞!
璎珞竭力踢打,照旧被紧紧锢住身体,眼看就要被打晕。
风玄英发出一声厉啸,如猛虎出林,月下肃杀。
母后曾说:“你们二人都有白虎族的血脉,若在成年前变换兽形的某个部位,那么终生无法再变回人的模样了。”
他如深水般的瞳子变得湛蓝,白茸茸的虎耳唰地支棱起。
他蹲伏下身,一个矫健的弹跳,扑向阶上,抬爪就将拦住妹妹的六七杂兵都撕碎了。
“快趴上来!”风玄英匍匐身体,示意妹妹到他的肩膀上来。
璎珞二话不说跳上哥哥的背。
他压低身体,手脚并用,向鹿台巅峰飞快爬去。
月光皎洁,星河漫漫,穆清又踱了一圈步子。
小徒弟怎么还不来?
这时一道黑影应时地跳上了九重台。
“呃……”
怎么和之前看好的样子有点区别……
耳朵尤其打眼。
少年一手十指暴张,一手握剑,面目狰狞。
“别害怕。我不是冰夷的人。”穆清摊手。
“那快带我们走!”
穆清也是一愣,慢条斯理道:“你可愿加入清冥派?”
“愿愿愿!”少年惶急道。
穆清默然,小弟子真是得来全不废功夫。
穆清打了个清哨,自九天云上咻地冲下一只飞鹤。它洁白的羽毛在黑夜中熠熠生辉,穆清跨坐于白鹤之上,伸手将两位小朋友拉入怀中。
仙鹤一声清啼,展翅飞离鹿台,这便是传说中极津津乐道的一幕:帝子乘鹤。
夜风习习,璎珞忽然大喊了一声:“皇宫!”
烈火见风就长,整个皇城都成了火海,金橘色的光芒照亮长夜。
其中有一处至为明亮,是黄金之国!火焰使它的墙壁融化,融成了金色河流,如沉黑屏风上的滟滟龙身,缓慢地蜿蜒游动。
在黄金之河的两岸,隐秘的高檐如重重叠叠的花瓣,沉浮在黑暗中,簇拥着灿烂的火舌花蕊。
这是人治时代以来最豪奢的花,它曾绽放在天帝的指尖,如今它将为绚烂苍古的七千年历史最后一次加冕。
当这朵花谢后,新的王朝统治者只能称呼自己为皇帝,而非天子。
璎珞哇哇大哭。
母后和父皇一定还在黄金之国里。
一个时辰前,黄金之国中,父皇背着母后,将二人牵到侧门。他白衣如雪,眉目含愁,“太子,你带着你妹妹向高处去。要向上爬!向上爬!”
璎珞懵懂道:“上面有什么?”
父皇叹道:“有群星为你们指引的道路。”
“父皇!你走么?”
“朕意欲与你母后共赴国难。”
玄英的睫毛上飞了一片雪,他伸出手背,接住了更多残损的雪絮。星海火焰之间浮动着无尽雪絮,雪落得太慢,他产生了一种错觉,不是雪在落下,而是那片火焰之海在上升。
“白幡如雪。”穆清叹道。
仙鹤飞出千里外,玄英回头眺望,京都大火仍未歇,但隔了远,便似黯淡褪色的金箔,不值一提地镶嵌在浑沉的山河表里。
人力如此渺小,如何能惊动这方浩瀚世界?
***
某一个层面而言,冬君风玄英极为可爱。
毛茸茸的耳朵让露眉苦脸了大半年的桃桃第一次微笑。
穆清抓耳挠腮地翻遍了典籍,总算找到一个混淆幻术,遮盖了风玄英的耳朵和眼睛。
施咒前他甚至都克制不住地玩了玩少年的耳朵。
两边轻轻一扯,一拽,再竖起,再挠挠。松手时茸茸虎耳极为委屈地耷拉下来。
穆清觉得心中有一种柔软的东西正在生长。
然而风玄英从来不是个柔软的少年,他刚毅坚强,克制到无聊,以至于八棍子打不出一个屁。
不像青阳,永远和煦微笑,偶尔耍赖就赖在地上——不过这些都是在厌世的情态下故意所为么?穆清不愿多想。
玄英是穆清教得第二个学生,他教了青阳后就撂挑子,之后朱明白藏都由青阳教授。
楼朱明生性颖悟,自万卷典籍中融会贯通,常另辟蹊径;白藏……一根筋,能把什么功夫都练回他的三板斧,偏偏杀伤力极大,每以蛮力制胜,穆清也无话可说。
玄英是极少见的人与妖的后代。须知近七千年来作为旧日支配者的荒古大妖们尽数衰落,如今的妖都是在洪水后期后吸取天地精气所成。其年纪尚小,实力忒弱,连化形都无力,常被人们当野猪撵猎。
但仍有几支血统悠久的妖族,譬如玄英生母的摩龙白虎族,仍旧具有大神通,可以化为人身并受孕。
玄英体内有妖丹和灵力两种运行方式,穆清苦思冥想,为他新创了一门心法,但到底不放心,把他带在身边,以便观察。
他识海中的姜桓从不是个好想与的,幸好常常陷入沉睡,想来是灵魂受了重创,仍未恢复。只是每逢月圆之夜,他必苏醒,如化身狼人狂性大发,非杀人不可,口味愈发刁钻了,非杀化神期修为以上者。
自十三年前穆清一箭射穿东西大陆的屏障,西方的梵音和灵流一并汹涌,持续七千年的末法时代就此告终,取而代之的是百家争鸣的黄金时代。
这场黄金时代持续了三千年,充沛的灵能和思想冲击使得化神期高手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
穆清漫游六合八荒,专门去拔笋。他少年时也曾为了杀人而周游四海,但当时独步一人,无人像玄英那样彻底见识到他凶暴残忍的一面。
玄英从不议论任何事,他在淫/靡的后宫中见惯了种种勾当,恨不能把自己活成苦行僧和哑巴。
若是穆清还年轻,或者他还是宁飞,他宁愿带着
脑回路清奇的叶白藏也不愿和这个小老头作伴。
但日子久了,他倒觉得这种温柔的陪伴也不赖。
在一个很偶然的机会,穆清才晓玄英亦擅闲情逸趣,这个发现让他目眩神迷。
巴蜀山中暴雨半月,穆清扔下手中书,百无聊赖地把头枕在手臂上,耷着眼看玄英。
玄英正在提笔写字,侧脸如冰雪线条,凛然不可近,但到底得了其母昳丽神髓,眼角上挑,睫毛细长,阖眸深思时自有桀骜凌厉之美。
这时他忽然想到什么,笔尖一顿,嘴角勾起,如春风拂过,绽花三千。
穆清笑道:“什么有趣的事,说来与我听听。
玄英沉默片刻,道:“是有关于你。”
“哦?”
“你知我平日记些杂记,大多是花鬼蛇狐,风月鬼神之类的志怪故事,今日又听了一个你作主角的,传言你有九十九位妻子,每三个月一轮,未有轮上的,便嚎啕大哭,引得天降暴雨不歇。”
穆清哈哈大笑,半晌后道:“还有什么有关于我的,悉数讲来!”
玄英又简略说了几则,有的离题万里,言他三头六臂,两根唧唧;有的切中要害,说他走火入魔,靠杀人续命。
他欲罢不能,缠着玄英要听更多的故事。
玄英为难道:“夜已深……”
穆清无所谓道:“你搬了枕头过来,我们也学古人联床夜话一番。”
二人熄了灯,凑在一起慢慢说着话,窗外雨水伶仃,潮气沿着青石地砖漫上。
“等等!刚才那个故事发生在什么时候?”
“应当是十八年前。”
穆清皱眉:“十八年前正是我射穿清冥之际,雍州城外出现蜃楼之景,恐怕是……”
玄英也凝重道:恐怕是你的力量引发时空波动,偶然撕裂了人魔二界的界门。”
穆清沉声道:“若真有魔族大军压境。不可能潜伏至今,待雨停后我们再去雍州一探。”
玄英点头称善。
穆清忽然笑道:“我们今晚讲的话竟比五年加起来都多。”
玄英轻轻道:“我不善与人交谈。”
四围漆黑,穆清看不清他的表情,莫名觉得他此刻必然红了脸。
玄英弱冠许久,依旧像个少年人,容易害羞。
此情此景,分明是故国之诗,却话巴山夜雨时。
***
雍州受清冥庇护而纳税于清冥。
朱明国师于国朝正得宠,五年前白衣侯险些折在了前朝琥珀皇后床榻间,是国师明察秋毫、出手打断,才保全了当朝亲王一条命。
帝深感于此事,将雍州册为他的封地,只是他在朝不归,明里将雍州送与清冥,朝廷的人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暗里闲言碎语不断,道果真是楼朱明有愧于师门,才做此让步。
雍州位于西南,未受战火摧折,兼之清冥山轻徭薄税,人民安居乐业,参差十万人家,繁华一时无两。
城外荒野亦渐有人开垦,十八年前曾现蜃楼之地屡有怪事发生,屋主皆横死家中。周遭百姓示作不详,渐渐废弃。到五六年前搬来一对萧姓父子,建一青砖白瓦小院,长久定居于此。
年长者也不过而立之年,生得气宇轩昂,眉目如画,少者常年戴一面具,据说是面生瘢痕,不能示人。
穆清叩门的那一刻就知有异,轻微的灵流刺入他的灵台,不易察觉的一扫。
穆清微笑,他将五行逆转之术运行至极致,灵台看来与常人无异。
“来了。”暮色沉沉中萧君采开门,
这是二人第一次见面。
萧君采急切喊道:“小游!救命!”
那黑衣少年自虚空中现身,拽着他往后瞬移了十步,再挡在他身前。
晚穆清一步进门的玄英惊讶道:“萧太傅!小游!”
萧君采潇洒见了个礼:“见过太子。”
玄英无措道:“太傅我早已不是……”
萧君采摆摆手:“好好好,你快把那位,嗯,你
的现任师父领走,也不枉我们师徒一场。”
穆清笑道:“你为何如此怕我?”
萧君采坦荡道:“我怕你打我。”
穆清道:“我平白无故打你做什么?”
萧君采道:“你仔细感受一下自己的内心,是不是有个人很想打我?”
穆清一愣,注意到他用的是“有个人”,闭眼沉入灵台,果然一股狂暴烈风正在翔集,这通常是姜桓要杀人的前兆。
再睁眼时面前空无一人,萧君采早已逃之夭夭。
他深心中有人叹道:“果然是他。”
这声叹息裹杂着弗界的恨意和更多难言的情绪。
玄英愣愣道:“我竟不知小游有踏破虚空之能。”
穆清拂袖进了屋:“通通讲与我听,那什么小游用的可不是中州人修的手段。”
玄英进了屋,屋内卷籍累累,堆满了两壁书架,窗子支棱起,夕阳西照,打在薄被凌乱的小榻上,榻旁又安放一茶几,茶壶里飘出热气和茶香。
看来此间主人刚才就躺在这里,一边读书,一边饮茶,想来极为惬意。
穆清道:“那个小游,是什么人?”
玄英道:“当初萧先生外放雍州,自雍州拣回了这少年。之后萧先生自请为太子太傅,小游被他带入宫来与我做个伴。我二人那时相处甚好,他不止一次救过我的命。只是他当日年纪个头与我相仿,十几年过去了怎生未见长?”
穆清冷笑:“魔族向来长得慢。我再问你,萧君采外放雍州可是十八年前?”
“不错。”
“呵,竟被他捡到一条漏网之鱼,估计还是条大鱼,此子修为远不至仙境,却能跨越虚空,应是继承非天魂印之子的天赋。
穆清又沉思片刻,嘲笑道:“怪不得萧君采当了那么多年叛军首领,我那逆徒始终耐他不得,原来有此等神通护佑。”
“他归隐此地想来不是偶然。”
“不错,此地正是非天留下的人魔界门枢纽。”
现今天下共有三处界门,空桑之山是过去、现在、未来的时间界门;清冥山是东西大陆的地理界门;而雍都则是空间界门。
其他两处都是明晃晃的大山,唯独人魔界门在雍都上空,无定无形。
最终穆清也没辙,料以萧君采之机警,再干等也是白费功夫。出了小院,还帮他把门带上了。
“走吧,五年都没回过清冥山。”
清冥又扩招了。走在摇光峰上,许多白衣负剑的青年向他行礼,都是生面孔,都是清澈自信未历战争的面容。”
璎珞在山顶主持剑渊的修建。
自从迦楼罗王趁穆清送青阳去利仞天时逃走,灵和之渊旁荒草渐生。
璎珞将它建成了剑渊,冰泉寒冷,于玄铁最为有益,将亡者之剑沉入其间,可万年不锈。
璎珞白衣乌发,背影如惊鸿游龙,身形轻盈婉转。
她已是个大姑娘了。
被痴汉叶白藏天天跟在屁股后头,傻笑着送花送糖。
璎珞严肃道:“我不能再吃橘子糖了!我的牙今早起来疼得……师尊!哥哥!”
她转过头,就连看尽美人而心如止水的穆清都不由惊叹。
她是琥珀夫人的翻版,回眸一笑胜星华,更有三分清澈简淡。
就连一向内敛的玄英都露出了开心的笑容。
他们终于到家了。
穆清四处张望,桃桃笑道:“你是在找我么?”
桃桃已是个三十多岁的妇人,站在青春少艾的璎珞身旁,竟有点母女的意味了。”
穆清感叹:“唉,你老了。”
桃桃自然地伸手捶了他一下:“你这个人实在不会讲话。”
穆清被她捶笑了,道:“还好,还好,你们都在。”
等到了晚上,穆清却觉得心神不宁。
“姜桓。你是不是要醒了?”他惆怅地抬头望向夜空,上弦月弯弯。
“你现在醒了我去哪儿给你找化神期杀啊。”
穆清决定不睡了。
姜桓气成这个样子,一定与白日遇到了萧君采有关。
想是想通了,但心头邪火灼沸,摧心沥肝之苦远胜于任何一次。
“师父……”门外有人敲门。
“滚!”
“师父……”
“我叫你滚!”
“……”
“师父我再不说,怕你又下山了,我想……向璎珞姑娘提亲……”
“明日再说!”
“师父你还好么?”叶白藏的声音里带上了焦虑,“我推门进来了!我刚修到了化神期,实力今非昔比了!”
穆清仿佛又回到了年少时的空华山,他拿着那本无名书,第一次看到弑神二字。
宁飞的手心湿润,盈满了汗水,他的眼神明亮,倒映着血光。
他看到了他的前尘后世路,他将跳入无尽的杀戮深渊,那时他只是想为辛庞师父报仇,只是想在乱世中掌握自己的命运,只是想变强!
但现在他却不敢肯定了,为什么他一定要选择这条路。
他茫茫然问姜桓,你什么时候醒的?
“在邵青阳死时。”
“但在那之前——”
“没错,我可以影响你的思维,我必须通过弑神才能修复我的神格。”
“为什么是穆清?”穆清问的是那个在八岁高烧中夭折的小生命。
“因为他是我的后代,血脉传承是关键。我本该直接转世在他身上,但萧韶那一击实在太狠。我竟连夺舍都做不到。”
“是么……他是怎么对你的?”
“他引爆自己的神格与我对冲,我这个杂牌货自然不敌他。”
“引爆神格?”穆清笑了,“怎么引爆,像这样么?”
第二天桃桃早早起来,蒸了一屉松软喷香的发糕。她在大师兄和二师兄的房前停留片刻,然后去叫三师兄,三师兄不在房里;再去叫四师兄,四师兄也不在自己的房里。
最后她去叫师父,师父也不在房里,但三师兄和四师兄都在师父的房间里,三师兄死了,四师兄捂着脸跪在尸体前哭泣。
桃桃笑道:“你们这些玩幻术的真是越来越离谱了,哪能随便咒人死的呢!”
没有人回答她。
***
“这十年来修真界最热闹的事是什么?”
萧君采将箬笠压得更低,垂首抿了口酒。
“是清冥山掌门和四君子的崩散……”
“什么崩散?那穆清祖师不是飞升了么!七千年来第一位仙人!而他的三弟子正巧目睹这一场机缘,需要长期闭关思索。”
“……曾有个仆役被我灌醉了,套出话来,那叶白藏死得好惨!骨肉都分不清了!满地收拾不尽。”
啊啊惊叹声,萧君采皱了皱眉。
“诶!当年那春君青阳,抱天雨琴,何等少年风雅,也还不是死得不明不白?连尸体都不知埋哪儿了!”
“我看那,我们是错怪夏君朱明了,他叛出山门指不定是为了自保!”
“还有还有!那些年来不是许多化神高手也是这副死状么?!等到穆清没了消息,再也没化神期大能惨死了!”
“什么!你说那穆清到底是成魔还是成仙啊!”
“要坛黄酒。”一个风尘仆仆的男人坐到他对面。
“你……”萧君采立刻闭嘴,浑身绷紧,打算喊小游来救他。
“我?”那男人注意到他,冲他笑了笑,那笑容沧桑,眼角已有了尾纹。
那双眼睛像是明亮冷酷的冰原,万籁俱静,当然,也没有另一个人的凝视。
萧君采把屁股重新放回了椅子上。“穆清,许久不见了。”
穆清举了举酒杯,仰首闷光了。“萧君采,或者是萧韶殿下?”
萧君采苦笑:“我除了生来带有那位殿下的记忆,与常人无异。”
“那很好。”
萧君采知道这一声“那很好”绝非客套,正因不是客套,他不知该如何搭话。
一时冷了场,萧君采眼光一转,见临窗檐上小游已经抱臂现身,警惕地望向此处。
“最近在忙些什么?”两人同时开口。
萧君采松了一口气,坦诚道:“雍都界门仍不稳,我一直在找材料修补。”
在他面前,萧君采从来不需隐瞒何事,除了如何杀掉对方,他们没有秘密。
这就是前世老情人的好处么?
“我还是在杀人。”穆清已飞快地喝光了一壶酒,抬手打算叫小二来续。
萧君采按住他的手,心中暗暗惊诧于自己的失礼和逾越,“先吃点东西,老喝闷酒不好。”一边说一边推过自己点的一碟虾饺。
穆清拿手揪起一个虾饺,有点好笑地看着这华而不实的小东西。
这个时候萧君采觉得他还稍微像个活人。
于是他放过了杀人这个话题,又点了两碗阳春面,陪他慢慢吃完了。
穆清揉了揉肚子,面上云淡风轻:“不知多少时候没好好吃过一顿饭了,有些噎着了。”
萧君采踌躇道:“那我们沿着镜川散步消食?”
那日正是上巳,万物生发,春和景明,山色如娥,花光如颊,温风如酒,波纹如绫。
萧君采和他并肩而行。
二人偶尔说些话,无关杀伐,二月雪,四月花,六月晒书……
更多的时候他们只是默不作声的在人群中穿行,花如天雨,人们面带微笑,春/光四面而来,晴云次第流远。
一切都美好得像一场梦。
但当他们的视线偶然接触时,梦就破灭了,如暗红尘霎时雪亮,热春光一阵冰凉。
***
八十年了。
桃桃成了个白发斑斑,牙齿摇落的老太婆,老得不能再老了。
现在小后生们都管她叫桃核奶奶。
糊涂的时候越来越多,忙忙碌碌,风风火火,一会喊:“啊呀!鸭子忘记喂了!”一会叫:“饭还没蒸!他们还不得饿死了!”有时候混在一起:“啊呀!他们忘记喂了!鸭子还不得饿死啦!”
今天,她的脑子从未如此清楚。
她慢慢地走到桃花树下,八十年了,它长得如此庞大,华盖如云,千朵万朵压枝低,和她一样佝偻了背。
听师父说,大师兄就在这样的花树下沉睡,那里云舒云卷,落英徘徊,睡了是无梦的酣睡,醒了也有好风景看。
她和四师兄把三师兄也埋在了花下。
约好了每年都来看他的。
八十年前,四师兄与魔尊游光决战春极渊,勉强归来后就坠落灵和剑渊,陷入沉睡,璎珞姑娘同入剑渊相伴。
这些年来,璎珞姑娘已经成了一尊冰雪做的美人,不言不笑,她下剑渊时甚至连剑都没有带,只攥着一张皱巴巴的橘子糖纸。
三十年前的春天,她最后一次看到二师兄。
他轻身摘下了最高的一枝桃花,紫袖纷翩,玉冠玉容,与花相映。
他看到了桃桃,讶异地眨了眨眼,才认出她来。
“你……你老了许多。”
“你还是年少时的样子。”桃桃三十年前就已经是个小老太婆了,咧开嘴时豁牙漏风。
楼朱明微笑道:“我听说当年桃花已开得极好,清冥山上各山各院里都流行移栽花枝,便也想偷回一枝□□。”
桃桃摇头:“你别用偷字,这是你家啊。”
朱明愕然。
桃桃流下了眼泪:“我知道你的,我知道你的。”
原来人老了后眼泪都是浑浊的。
楼朱明沉默良久,自怀中掏出一壶酒,洒在满地落花之上:“黄酒,老三最爱的。”
桃桃眯起眼,大师兄抱琴盘坐在花下,眉眼温润,二师兄新作了一首文绉绉的诗,三师兄立马把它唱了出来,唱得魔音贯耳,走调三百里,被璎珞姑娘追着打,四师兄则静坐一旁,提笔时写时画,似要把这一幕记录下来一般。
师父抱着酒,醉醺醺地走来走去,东弹弹大师兄的琴,西拽拽二师兄的袖子,左敲敲三师兄的脑袋,右摸摸四师兄的脸颊。
似乎不能相信他们都还在,而他可以这么幸福。
桃桃睁大眼,抱琴的大师兄,作诗的二师兄,唱歌的三师兄,写字的四师兄,都挨个不见了,剩下一个茫然无措的师父,失手摔了手中酒坛,酒坛碎掉的那一刻,他也不见了。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微风吹落桃花如雨,桃桃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就知道她被骗了,她买的当然不是蟠桃。
蟠桃一熟三千年,沧海桑田都不记。
三千年后,你们又会在哪里?又会有怎样的姻缘造化?
与我已经无关了。
宁飞卷(完)
“完了。”张想如释重负。
谢非羽表情痴呆:“开放式结局?”
“但在这个世界中是有结局的,不是么?”
“不错……”谢非羽头晕脑胀道,“萧君采与穆清同沉春极渊,再无人见过他们。”
张想沉思:“宁飞终生被天帝姜桓操纵,最终他用神识再次重创姜桓,接下来他会做什么?”
“报复?”
“也可以这么说。更确切的是杜绝任何天帝转世的机会,所以他杀人。”
“杀……所有含有天帝血脉的后人?因为血脉是天帝转世的关键?”
“不错,原因不明,但穆清显然坚信天帝神魂的容器只会出现在日启一脉,他花了二十年时间追索族谱,杀尽启明朝遗孤。”
“玄英和璎珞也……”
“天帝厌弃混含妖族血脉的兄妹。”
“他成功了么?”
张想眼里悲哀,调转了话题:“这几百年来一直有个经久不衰的话本,主角是启明朝景帝长公主,她被各属国的皇子们追求。经过六场刁钻的比试,东方炎国的皇子取得了胜利,但她已与陵光国太子。于是大婚之夜她和她的侍女调包,独自逃出了皇宫,单骑走千里,历重重险阻,来到了陵光国。陵光国太子为她相思成疾,她一吻救醒了太子,从此二人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谢非羽哑然:“所以路凡是陵光国遗孤……”
“不错,这佐证了血脉理论。”
谢非羽不知该做如何感想,他心里乱糟糟的,万万不愿路凡像宁飞般度过一生。
每当宁飞说:“日子这样过得也甚好。”他就会遭遇更大的不幸,更多的死亡。
而这一切半缘天意半缘天帝。当一个人被命运玩弄到极致,他就会憎恨人之渺茫,试图反抗天意。蜉蝣何整?蟋蟀何惑?蝼蚁如何能撼天?这时有人递过了登天梯,你接还是不接?
宁飞甚至没有选择。
谢非羽被这颠覆的剧情所震动,一时忘了整本槽点无数的小说中最大的槽点:“张哥!《弑神》是本搞基小说?!”
张想高深莫测地笑了:“本来不是的,谁知剧情如脱肛的野狗,一路向着搅基的深渊中狂奔而去。直到本文雷遍全网,提到此文哪个壮士不虎躯一震,菊花一紧?”
谢非羽讷讷道:“恕小弟才疏学浅……”
叮玲,叮玲——庭院中骤然响起了铁马风铃之声,分明是闲散春音,如今却急促如战鼓。
谢非羽凝目望去,这才发现小庭流水之间布满了无数由灵力构成的红丝线,联结檐下铃铎,此刻被剑气颤动,发出示警声。
张想急得跳起身来:“快叫你师弟停下!我花了大价钱布置好的防御体系,不是让天帝练手的!”
谢非羽执拗道:“不是天帝。”
“好好好!你说他是谁都好!快叫他停手!”
谢非羽刚运足灵气,准备传音时,路凡已跃至半空,伴随着张想的惨叫,一剑破空,斩断了无数红线。
红线失去了凭依,如游丝般粘在他白衣上,他不管不顾,只是焦虑地寻找着谢非羽的身影。
“路凡!”
路凡猛然望向他,眼如寒星,灿然生辉。
“师兄……”路凡疾运身法,落在他身旁,见他无碍,如释重负。
再开口已带了和煦的埋怨:“你买个糕点买了两个时辰……”
谢非羽惭愧道:“听故事听得入了迷,先为你引荐一番,张先生,我与他一见如故,互为知己。”
路凡便微笑与他打个招呼,只是张想仍未从防御体系被破的打击中缓过来,恍惚伸出手来握路凡。
谢非羽响亮地咳了一声。张想随机应变,改为两手前伸,做了个深躬的揖手礼。
路凡赶忙扶起张想,窘迫道:“如何受得起先生大礼。”
张想被路凡碰到时混身一个激灵,如同被恶灵近了身,表情崩溃。
谢非羽怒他竟敢嫌弃路凡,又恨他一把年纪活到狗身上,连表情都无法掩饰。
路凡无措,他松了扶张想的手,甚至敏锐地后退了两步。
张想到底是个老油条,很快恢复道:“咳,少侠衣服上是否沾染了护阵红线?我是一界凡人,碰不得这些的。”
路凡明显不信,但还是认真地低头拍打衣衫。
谢非羽道再让这二人在一起指不定要闹出什么幺蛾子。他把路凡拉到身边,转头对张想笑道:“张兄来日再见,我还想听你把故事再分析分析,只是今日天色已晚,我们还要……还要放风筝!改日再叙!”
狼狈拉着路凡到花厅里才停步。
路凡仍是云里雾里,低声道:“师兄,可是他有什么不对?”
谢非羽不语,只是低头帮他掸去沾染的红线,红线细弱,绕在指间像蛛丝般浮动,离了生气滋养,渐渐在夕光中消散。
谢非羽忽然就心疼起了他,他就这样在门外站了两个时辰么?
一想到湍湍人流中这朴素白衣的少年像一块磐石,八风不动,只是等待着自己,他的心中就不好受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