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陆丹若走在曲径上,江若弗突然感觉心上一痛,像有什么尖锐的东西刺破了胸膛,抵着心脏滑动。
沉重而压抑,还有阴翳的愠怒感。
如同有隐藏在身体里许久的针穿刺而出,毫无察觉时便划破一条口子,泯泯流血。
她捂住了胸口,眉头皱起来。
从今天来到这场花朝宴伊始,她就觉得自己的情绪很不对劲。
像是有什么在心脏深处涌动着,但她却根本捉摸不住。
如同刻意压抑着什么,压得人气息都沉了。
而就在刚刚那一瞬,那心底涌动着的东西陡然刺出,之前压抑着的东西忍不住喷薄而出。
陆丹若见她脚步停了,也跟着停下来,
“表哥你怎么了?”
“不舒服吗?”
江若弗平复了一下呼吸,
“我没事。”
而湖心亭上。
绑在眼上的帕子遮蔽住了温孤齐的所有视线。
他身处一片黑暗之中,风烈烈而动,在呼啸的风中,他似能听见不断的嗤笑和嘲讽,
那些尊贵的世家夫人在婚宴上窃窃私语,全然未曾注意到在廊柱之后的他,
“陈王世子又如何,到底是有娘生没娘养,生来克母。”
“陈王世子也真是可怜,长公主不过薨逝一年,那陈王就已十里红妆,满城张红地聘娶陇西郡王的女儿,陈王府门前三天流水宴,王公贵族平民百姓皆可落席,却偏偏没堂堂陈王世子的落席之地。”
“温孤氏已有新王妃,往后这个孩子还是不是世子当真难说。”
红墙旁,衣着华贵的宫妃抱着狸奴指着不远处的温孤齐背影,
“那孩子见陈王满身是伤地被抬回长安来,竟然也一声不吭,也不流泪,就站在原来的位置看了两眼就移开了视线,这陈王九死一生从战场上回来,看见自己孩子如此,不知得多寒心呢。”
旁边的人轻笑一声,
“少说两句吧婕妤,陈王妻死不过一年就娶妻,薄情至斯,你还希望陈王世子能重情义到哪里去?左不过一脉相承的寡情薄意罢了。”
三两宫人围在一起,
“陈王世子真是一步登天了,现如今太后娘娘掌权,谁还敢在背后议论他,只不过陈王世子确实天生冷情,对太后娘娘的态度也不亲昵,活像是君臣,且陈王世子对我们这些奴才的态度也不如从前和善,冷得叫人心慌呢。”
旁边尖嘴猴腮的宫女翻了个白眼,
“和太后娘娘要亲昵做什么?若不是生陈王世子的时候,长公主落下了病根,哪能走得这么早?太后娘娘不恨他就不错了。”
却在眸光移动间看见了盆景树影之后的温孤齐,宫人惊跪叩首,
“奴才有罪!”
“奴才万死!”
“竟不知世子在此!”
而陈后自廊后现身,一袭凤袍繁复迤逦,凤冠高耸,也并不安抚温孤齐,只是看着宫人缓缓道,
“拖出去乱棍打死。”
早该褪色的记忆在温孤齐的记忆里翻涌,如昨日经历一般清晰。
一张张冷漠的脸刺痛人的神经。
画面最后凝在青云书院之中,顾云旗睥睨而视,站在丹阶上,高高在上地看着温孤齐,
“连母亲都没有,你纵使学业再名列前茅又如何,依旧只是而已遗孤。”
“温孤齐,你的名姓命轮之中唯有孤,没有齐。”
不知是谁先动手。
等温孤齐再有意识的时候,顾云旗已然昏死在地上,而旁边的人死死拉住温孤齐。
温孤齐只看见自己手上的血,却不知自己的眸子通红嗜血颜色如出一辙。
温孤齐闭上眼,依旧是黑暗一片,但他握紧了弓,听辨风来的方向,骤然将弓拉圆,对准了那个风被挡住的方向。
顾云旗亦身处一片黑暗之中。
却听见一阵惊呼。
“若弗!”
“若弗!”
“快收手!“
亭中众人眼里,
那个冰蓝色衣裙的女子满弓如月,忽然转身过来,用箭尖毫无偏移地对准了什么都看不见的顾云旗!
箭尖不过离顾云旗只有三寸,只要江若弗一松手,那箭就会蹿进顾云旗的太阳穴之中,稳稳扎根。
杀气腾腾在刹那间陡然而生,温孤齐背后如有烽火血海,暴骨沙砾。
风吹鼍鼓山河动,电闪旌旗日月暗,长发被亭上忽起的狂风怒吹。
言犹在耳,彻响八荒,
年少的顾云旗的声音自天地重新回还而来,
“太后是后,皇后也是后,温孤齐,你迟早有一日会跌落尘埃。”
“若知今日,长公主如今一定后悔当年决定。”
天忽然乌云翻滚起来,只是一瞬间,天色尽然暗却,远处的景色皆成一片模糊黑影,整个湖心亭像是被乌云包围,单独存在于一个离天地极远的位置。
跳波自相溅,白鹭惊复下。
忽下起大雨,雨珠极大,如琉璃珠子一般砸在人身上极疼。
人们纷纷四散跑开。在奴仆临急解下来的外衣遮挡下回到屋檐下。
亭中只余顾云旗和温孤齐二人,而当着众人面,温孤齐本已经移开的箭又重新对准顾云旗,拉满弓的手松开,那箭如闪电射出,几乎要擦过顾云旗的面颊,箭带起风,将顾云旗半束的头发吹得扬起。
顾云旗听着耳边尖锐的破风声,竟是无法动弹,定在原地。
眼前一片黑暗,他不能视物,却能感觉到那箭尖的冰冷,毫无犹豫地向他射来。
在他蒙目之时,江若弗刻意要取他性命。
顾云旗丝毫不怀疑,这根箭本是要射在他面上的。
叫人心悸地猜测,她定规则要蒙眼,是否只为此时。
弓弦被陡然松开,反弹震荡着,力道抵着温孤齐的指尖颤抖,压制不住的余震。
箭飞出去,扎在了红木亭柱上,明明这样近的距离,但那箭已然刺入木中极深,可见用力之至。
顾云旗伸手取下遮在眼上的帕子。
天地风云聚涌,衣衫被吹得烈烈飞扬,湖水一阵阵荡起来,拍在亭下,像是要马上将亭子吞噬一般。
而他对面的女子,玉指轻捻,干脆利落地单手取下了眼上蒙着的布巾。还未等她手落下,那呼啸而带着水雾的风就将她手中的帕子吹得飞走。
一双水眸冰冷,看着他的一瞬,似将这天地黑白二色都分隔开来。
她眼中,有利镞穿骨,山川震眩。
声析江河,势崩雷电。
顾云旗立在风中,竟是无由来言语凝滞,无话可说。
他不知该如何开口,
质问,愤怒,惊讶,通通皆无,他只能是呆立原地,目光一寸难移地看着眼前的女子。
哪怕她眸中只有冷冽和冰寒。
雨来得极快,去得也极快,不过一会儿那雨就停了。
温孤齐转过身去,面对重新渐渐恢复平静的湖面,他语气平静,似从无任何情绪起伏过,
“蒙眼难免出错,惊扰了顾公子,还望海涵。”
江若弗看着窗外的雨骤停,昏暗天色忽收,她起身走出门户,
“丹若,雨停了。”
陆丹若起身,跟在江若弗身后,
“待会儿画花钿,表哥可一定要选我。”
“不许去寻旁人。”
画花钿是顾氏花朝宴独有的游戏,在别的宴会上也轻易不敢用来娱乐。
所谓画花钿,便是在女子额间画花盏,以色墨勾勒,本是女子妆面的一种。
只是顾氏花朝宴不同的地方便在于这花钿并不由女子自己画,而是由参与花朝宴的公子们画。
贵女们在玉牌上写字,让公子们选定玉牌,选中哪位姑娘的玉牌便是替哪位姑娘画。
这其中操作灵活,若是男女双方有意,可早早互相沟通好写什么,让男子选定该玉牌便可为此女描花钿。
若是没有选定要画花钿的对象,便是随缘而来,看中谁玉牌上的字句便选谁。
年年都有因此而互生情愫的贵女公子,因为能参与花朝宴的人皆是身份显赫,也大多门当户对,能成就好事。
江若弗想着,只怕陈王世子这个身份给谁画花钿都麻烦,倒不如给陆丹若画,省去许多麻烦。
江若弗点了点头,
“好。”
有下人过来与陆丹若耳语几句。
陆丹若忙冲江若弗道,
“表哥先走吧,待会儿我再去找你。”
江若弗不疑有他。
只是视线自那下人身上转过时却觉得有些眼熟。
像是陆蔚漳的随侍。
江若弗没走几步便被一只手从背后拉住。
她回头去看,温孤齐握住她的手腕,轻声道,
“跟我来。”
颂卷这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见江若弗的容貌。
上次匆匆一瞥,未能看清其模样,只能记得世子看中的女子生得极美。
如今真正到了面前,颂卷才知道。
原来世子看中的女子,就是方才那个在席间惊艳四座的江姑娘。
原来当初世子在鱼桃宴急着找的江家姑娘不是江家嫡女,而是庶女。
但纵使是庶女,这位小姐也足够出众。
容貌学问气度,皆可与世子并肩。
颂卷几乎是没有任何惊讶或意外地就接受了江若弗的存在。
在他心中,世子的世子妃本该是这般模样,方有资格与世子比肩而立。
颂卷格外恭敬地默声对温孤齐长行一个礼,而后方退下。
二人来到一处湖上的长廊,温孤齐停住脚步道,
“现在换回来吧。”
江若弗不解,
“现在?”
“可是我们怎么能换回来,如今还未天黑,也不是月圆之夜。”
温孤齐忽然走到栏杆边上,坐在栏杆上,下面就是川流不息的江水,流水声音空灵,穿过山涧湖洞时如大雨滂沱声。而栏杆极窄,坐上去很容易摔下。
江若弗忙阻止道,
“世子,这样危险。”
温孤齐却勾了勾手指,
“你过来。”
江若弗依言走过去,温孤齐却忽然伸手拉住她的手,毫无征兆地突然往后一倒,眼见半个身子都探出了栏杆外,江若弗惊惧万分,握紧了温孤齐的手将他拉回来。
就在温孤齐倒下,江若弗救他的刹那间,两个人的身体赫然一换。
换回了自己身体的温孤齐眼疾手快地握紧江若弗的手往回拉,一时之间力道用得大了些,江若弗来不及反应就已跌撞进他怀中。
江若弗余惊未定,抬起眸惊恐地看着温孤齐。
温孤齐淡淡道,
“站稳。”
他松开了握着江若弗手的那只手。
江若弗的呼吸急促,仍难平息。
世子方才做了什么?
为什么这样就换了过来?
温孤齐却只言未提,而是面色如常道,
“等会儿玉牌写什么?”
江若弗没反应过来,
“玉牌?”
温孤齐却又没有再问下去,
“从今天开始,你要记得小心陆家,也提醒江茉引,不要与陆家的人多接触。无论是陆羽还是陆蔚漳。”
江若弗不解,
“为何?”
温孤齐淡淡道,
“陆家有所图。”
却没细说原因。
温孤齐和江若弗一前一后出了湖洞长廊。
已经有人在湖边写玉牌。
画舫在湖边停泊,纱帘在画舫之中被风拂动。
画舫之中分隔成一个一个的单间,纱帘作门,虽然乍一眼看不清里面情况,但认真看看还是能见小间里陈设布式,门口也有下人背对守着,所以虽然里面是独处,却到底是不至于孤男寡女惹人非议。这也是顾家立此游戏仍能长久不衰的原因。
看似要过界了,实际上却没有。
却又能有最大可能性地催生出男女之间的朦胧情愫。
湖边众人三两分开,
顾曳灵没有写,而是站在一旁看江舒云写。
江舒云也忐忑,不知道写什么才能让她心里希望的人选中她。
江茉引干脆在玉牌上写了芙蓉糕茯苓饼冰糖葫芦,挂上去的时候心里其实也没甚负担,她并不十分求人选她,她自己也没那个意思,如果真有人选这个,那她在里面同那人聊美食想必那人也能接的上话。
总不至于尴尬吧?
宫明鄢转着笔,却写不出个所以然来。
想落笔,脑海中却浮现出顾云旗方才在亭中抬眸浅笑的模样。
她将笔一拍,揉了揉太阳穴。
一定是她最近太疲惫了。
尹惠提了一句自己近日解不出来的诗文,把玉牌挂上去的时候只盼着能有个人给她解了。
和陆丹若走在曲径上,江若弗突然感觉心上一痛,像有什么尖锐的东西刺破了胸膛,抵着心脏滑动。
沉重而压抑,还有阴翳的愠怒感。
如同有隐藏在身体里许久的针穿刺而出,毫无察觉时便划破一条口子,泯泯流血。
她捂住了胸口,眉头皱起来。
从今天来到这场花朝宴伊始,她就觉得自己的情绪很不对劲。
像是有什么在心脏深处涌动着,但她却根本捉摸不住。
如同刻意压抑着什么,压得人气息都沉了。
而就在刚刚那一瞬,那心底涌动着的东西陡然刺出,之前压抑着的东西忍不住喷薄而出。
陆丹若见她脚步停了,也跟着停下来,
“表哥你怎么了?”
“不舒服吗?”
江若弗平复了一下呼吸,
“我没事。”
而湖心亭上。
绑在眼上的帕子遮蔽住了温孤齐的所有视线。
他身处一片黑暗之中,风烈烈而动,在呼啸的风中,他似能听见不断的嗤笑和嘲讽,
那些尊贵的世家夫人在婚宴上窃窃私语,全然未曾注意到在廊柱之后的他,
“陈王世子又如何,到底是有娘生没娘养,生来克母。”
“陈王世子也真是可怜,长公主不过薨逝一年,那陈王就已十里红妆,满城张红地聘娶陇西郡王的女儿,陈王府门前三天流水宴,王公贵族平民百姓皆可落席,却偏偏没堂堂陈王世子的落席之地。”
“温孤氏已有新王妃,往后这个孩子还是不是世子当真难说。”
红墙旁,衣着华贵的宫妃抱着狸奴指着不远处的温孤齐背影,
“那孩子见陈王满身是伤地被抬回长安来,竟然也一声不吭,也不流泪,就站在原来的位置看了两眼就移开了视线,这陈王九死一生从战场上回来,看见自己孩子如此,不知得多寒心呢。”
旁边的人轻笑一声,
“少说两句吧婕妤,陈王妻死不过一年就娶妻,薄情至斯,你还希望陈王世子能重情义到哪里去?左不过一脉相承的寡情薄意罢了。”
三两宫人围在一起,
“陈王世子真是一步登天了,现如今太后娘娘掌权,谁还敢在背后议论他,只不过陈王世子确实天生冷情,对太后娘娘的态度也不亲昵,活像是君臣,且陈王世子对我们这些奴才的态度也不如从前和善,冷得叫人心慌呢。”
旁边尖嘴猴腮的宫女翻了个白眼,
“和太后娘娘要亲昵做什么?若不是生陈王世子的时候,长公主落下了病根,哪能走得这么早?太后娘娘不恨他就不错了。”
却在眸光移动间看见了盆景树影之后的温孤齐,宫人惊跪叩首,
“奴才有罪!”
“奴才万死!”
“竟不知世子在此!”
而陈后自廊后现身,一袭凤袍繁复迤逦,凤冠高耸,也并不安抚温孤齐,只是看着宫人缓缓道,
“拖出去乱棍打死。”
早该褪色的记忆在温孤齐的记忆里翻涌,如昨日经历一般清晰。
一张张冷漠的脸刺痛人的神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