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是轻轻的一声呼唤,于彩茗却似雷霆一般清晰、震撼,彩茗一下子坐了起来,翻身下床,在黑暗中四处张望,想找寻他的身影。
我睡糊涂了么?彩茗一边寻找一边思索着。他来了?这不是梦么?现在他还会来找我么?不!不!是他的声音!一定不会错的!
“剑云哥哥!……是你么?你在哪里?”彩茗轻轻的问道,生怕这是一个易碎的美梦,稍一用力就消逝了。
“……是我……我在窗外……”
彩茗一下子冲到窗边看,果然他在外面!月光如水,普撒下来,窗外的回廊和庭院染上一片银白的晕光,史剑云站在窗外,扒着窗楞向里面看。
借着月光,彩茗看清了他的脸,忽然之间,仿佛虚实交叠,彩茗感到情景又回到歌罗寨的初见一夜,他还是那么英俊,还是那么体贴,还是那么温柔的笑着,只是……只是他的脸庞仿佛消瘦下来,那一双清澈的眼睛里面也看不到那日的神采和灵光,就像一面映不出人影的镜子,徒然是亮而已,看不到鲜活的灵魂了。
“剑云哥哥……你……你瘦了。”
史剑云嘴角一笑,好像含着无奈和疲惫,对彩茗说道:“是么?可能是最近太忙了吧,又要准备十七路英雄会盟大会的事,平日的练功也不能减少,现在家里的事务,父亲也让我接管一些了,说是让我学着点,如今还有……”说到这里,史剑云打住了话头,仔细端详了彩茗的脸庞,轻轻说道,“你才是瘦了……这两个多月,过得很苦吧。”
“不苦……”
“别胡说了,我已经听夷峰说了。那天你失踪了,我和夷峰到处找你,我们都很担心你啊。后来谢家出了那件事,夷峰怀疑是你干的……”
“那你怀疑我么?”
“不!……不,我……”史剑云吞吞吐吐,但看着彩茗无邪的眼神,心里的想法不知怎么的瞒不了她,“呃……我们看过谢老前辈的遗体之后,我发现谢老前辈是中了毒才被人杀掉的,那是一种蛊毒……”
说到这里,彩茗的眼睛流露出疑惑和怜悯的神情,仿佛在质问他,难道是中了蛊毒就是我做的么?史剑云明白,他马上说道:
“我不懂蛊毒,但这种蛊毒我却见过一次,所以我知道——就是你在送我往益州的路上杀掉那只老虎所用的——所以,所以当时我有一瞬怀疑过你,但是我心里始终觉得你不是这样的人,我没有证据,既不能说人是你杀的,也不能替你洗脱嫌疑,但是我愿意相信你没有做过,不,应该说我知道为什么,我无法把你和杀害谢老前辈的事联系起来,我始终认为你就是无辜的……”
彩茗听他说来,渐渐神色柔和下来,露出了欣慰的微笑,看着史剑云的眼睛,这一瞬间觉得再多的苦,再多的误解,哪怕是全天下的人都说她是杀人者,她也无所谓了,这些全都可以看轻,只要他相信,就够了。
“我知道的……你一定不会怀疑我的,我也始终这么觉得……”彩茗说道,“我跟这件事没关系,我在那之前就离开益州城了,我又遇上了邬堇,邬堇想起来了吗?就是那天在虎踞崖堵截我们,和石伯伯同归于尽的那个女人。原来她没死,一直在跟踪我们,后来……后来,我打不过她,只有跑……”
“我知道,我都听夷峰说了,你为了躲避那人的追杀,两个多月来一直东躲西藏的,幸好遇到离尘子老前辈和夷峰他们。你知道吗?听他说起来的时候,我可真替你捏了一把汗,幸好你平安无事……苦了你了。”
正说到这里,一只小虫飞到窗棱上,忽闪忽闪的发出莹莹的绿光——原来是只萤火。
史剑云停下说话,彩茗也没有开口。六月的中州,仲夏的月夜下,萤火一点一点的闪亮,当真像极了歌罗寨时无忧无虑谈笑的一夜。彩茗和史剑云都神驰而回,觉得那好像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一样,如今什么都不一样了,地方不一样了,人也不一样了,今后的事也不一样了,但只有心头甜甜的感觉还跟那日的时候一样。
“剑云哥哥,你……你怎么不进来?”
史剑云浑身一下颤抖,仿佛飘荡在云端的精神又重重地跌回到地上。他猛地抬头,看着彩茗殷切的目光,后退了两步,慢慢摇摇头,说道:
“彩茗姑娘单身在内,我一个男子进去,恐怕不妥……”
“不妥?……什么意思?”
“就是……不好吧。”
“哪里不好呢,我们……我们又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进来啊。”
“呃……话虽如此,但……彩茗姑娘毕竟是……呃,我……嗨,为姑娘的名节着想,我还是就在这里吧。”
“名节?……”彩茗抓着窗楞,瞪圆了眼睛,忽地叫道,“我可不管那一套!做了就是做了,没做就是没做,我请你进屋坐坐又怎么了?!我们南疆可没这些臭规矩,哪有进个屋就伤了什么劳什子名节的?!我都不怕!……你,你还怕什么?!”
“这……人言可畏啊……”史剑云说着,避开了彩茗灼热的目光。
“人言……可畏?……这有什么可畏的?!而且你我在一起,共在一个房间里也不是头一次啊!”
“什么?!”史剑云一惊,浑身都僵硬了,“什么时候?!你、你别乱说啊!”
“你忘了?那天我们逃出虎踞崖,到了蜀宁村你就病倒了,我照顾了你一夜啊!”
“啊!那、那是、那是我病倒了,并无……这、这……”史剑云一时间无从答起,结结巴巴的语无伦次。
彩茗凝视着他,心里似乎明白了些什么,神色转为柔和,轻轻问道:“你是怕,跟我在一起了吗?”
这一句,却把史剑云问得惊了,张口结舌,望着彩茗,回答也不是,不回答也不是,左右为难。
史剑云的反应更印证了彩茗的猜测,心里更如万剑穿刺一般,毫无预兆的,泪水倾泻而下,手止不住的颤抖,整个身子都仿佛脱力,连站起来都快支持不住,摇摇欲坠了。
“是因为她么?”
“谁?!”
“你不是要成亲了么?你的那个成亲对象啊!”
“不!不!你误会了!我……”说到这里史剑云顿住了,看着彩茗无助的表情,心里的顾忌也慢慢消失,心情平静下来,缓缓地说道:
“我是这个家的长子,有很多事不能任着性子来,我,我以后要继承这个家,接掌这个门派,我的选择,不仅关系着我,还关系着这个家,上上下下这么多人,我爹亲门下这么多师兄师弟,他们都看着我,我……我不能辜负他们。”
“那你就可以辜负我吗?!”彩茗哭道,“你跟石伯伯的承诺都是假的吗?!你跟我的约定都是假的吗?!都是骗我的吗?!啊!”
“不是!!”史剑云亦叫道,“我向石大叔承诺照顾你的时候是绝对诚心诚意的!我要为你找到你爹爹,就算找不到我也会护你一世也绝不是骗你!这些我都是真心的!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唉……彩茗……阿彩!”史剑云忽地走进窗口,抓住彩茗的手,彩茗一下子像是五雷轰顶一般颤抖起来,一把也紧紧抓住他的手。只听史剑云继续说道,“阿彩!我、我的确是喜欢跟你在一起,不知道为什么,跟你在一起,我就觉得安心,很舒服的感觉。也许是你那么单纯吧,不像江湖上那些人那么让人不敢相信,你很可信。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我不知道怎么了,听了你的话,就相信了你,跟你走了,当时想着,要是被你带到强盗窝子里去,就算我倒霉上当吧。还有那天晚上,我看你一个人在院子里坐着编草笼,那是你的样子,我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我愿意和你说真话,我愿意和你说心里话!还有那次我们借宿在封伯家里的时候,我是知道的,谢谢你照顾了我,我当是觉得很温暖,就像家人的感觉一样。我……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喜欢,但我是绝对不会骗你的,这就是我的感受……”
“嗯!嗯!”彩茗一边流泪,一边回应道,“我也是!我也是这样的,我都知道,我都知道啊!你……你没骗我,自打和你认识以来我就相信你,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无论我遇到什么样的事,就算被追杀,就算扮成乞丐要饭,就算被人骂,被人打,我都相信你!我知道还有你,只要想到你,我心里就甜津津的,就什么都不怕了,我一定要见到你,一定要到你身边,我一直相信的!”
史剑云看到彩茗真情流露,心里又是感激,又是激动,又是酸楚,又是甜蜜,不知说什么好,只有紧紧的攥着彩茗的手,眼泪也止不住的在眼眶里打转。
两人说道情真意切时,再多的言语都是徒劳,只是相视而泣,共沐月光,身边三两萤火忽闪而飞,时隐时现,已分不清哪里是萤光,哪里是泪光。彼时万籁俱寂,仿佛只有泪珠儿坠落的声响,道不清是悲是喜。
“唉……”良久之后,史剑云一声长叹,“只可惜天意弄人,我是史家的长子,我弟弟又是庶出,日后这正金门定是要传给我的。”
“那又如何?”彩茗问道。
“那便多出层层枷锁了。”史剑云叹道,“父亲要我万事以大局为重,以家族为重,不可任性只想着自己。这次父亲为我择定的亲事,也是为了笼络江湖大派,巩固我们正金门的武林地位。更为了我们史家的基业,欲通过这次联姻巴结上朝廷的官员。所以此次只怕我是身不由己了。”
“剑云哥哥你说的是什么?我听不懂。”
史剑云凄然一笑,道:“唉,我还是会尽力帮你找你爹爹,尽量给你一个好归宿,要是……要是找不到,我……我只能……说句对不起了。”
“我不要!我不要你的对不起,你没有对不起我!我知道你的心。”
史剑云隔着窗楞摸摸彩茗的头,笑道:“傻姑娘,你还是这么单纯,还是不知道这个江湖的丑陋。多好啊……”
彩茗静静享受着史剑云的安抚,眼眶虽然还有泪,但心里已是甜蜜的海洋了。她终于知道,史剑云的心里是有她的,是喜欢她的,是愿意和她在一起的,没有骗她,没有不要她,只是……
“剑云哥哥,我们……我们不能走么?我们离开这里,到南疆,你要不喜欢,我们到哪儿都成,我都跟着你,我们离开这个江湖好了。”
史剑云一怔,看着彩茗殷切的眼神,仿佛自问自答般凄然笑道:“走?能走哪里去呢?茫茫天下,哪里没有江湖呢?我能丢下这个家吗?我能丢下家里的人吗?从此后江湖上的人怎么看我?爹爹会如何?剑平会如何?哈哈哈……江湖……哪来的快意恩仇?哪来的逍遥自在?哪来的行侠仗义?哪来的纵情豪侠?统统都是骗鬼!”
彩茗怔怔地看着史剑云,看着他愁苦而近乎疯狂的模样,看着他失望乃至绝望的眼神,只有静静的伴在他的身边,听他喃喃的说出重若千斤的唏嘘——
“这都是……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