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好休息吗?”我忍不住问这一句,父亲却冲我笑,“昨天吓着你了?”
我便来拉扯古夫人:“您也不劝劝?”
古夫人温和地回答我:“皇上说今日上朝安排好一些事,之后就静养半月,为了那半个月,我今日只能妥协了。”
如是听说,倒放下心来,因古夫人在侧我不便说,待她去取父皇的冠冕,我才低声问:“要不接母妃回来照顾您?”
父皇嗔我:“她身上的病还没好,你怎么舍得?”
“那不如父皇也回福山养身体。”我到底偏心自己的母亲,忍不住嘀咕,“她一个人该多寂寞。”
“不会的。”父皇笃定地回答这三个字,嘴角竟是满足的笑容,捏了我的手道,“你和你母妃,父皇大概还是更爱她,因为她永远知道朕心里想什么要做什么,初龄却太笨了,永远弄不懂,永远是个小丫头。”
我哪里能为这句话生气,更是听得心里甜甜的,只是撒娇道:“早就知道比不过母妃的,所以才到处胡闹,好让您多为我花点心思。”
此时古夫人已过来,让我和她一起为父皇戴上冠冕,而后便把父皇交付给了内侍,看着他坐辇往聆政殿去。
古夫人这才好好看我,笑道:“初龄是长大了呀,三年没见,益发好看,你瞧你笑起来多好,昨晚看见你那眼神,好像都能喷出火来。小孩子家家的别总操心大人的事,皇上和你母妃会心疼的,那两个小家伙的事让他们自己折腾去,书房里太傅们总会管教的,你别跟着闹心。”
我只是点头答应着,不敢说太多的话,遂拿出润儿来说事,“小丫头太招人疼了,夫人也很喜欢吧。”
古夫人也笑道:“你四哥好容易有个闺女,可惜润儿身子太弱,我心里总不落实,但愿她健健康康长大。”一边说着,我们离开涵心殿,古夫人又絮叨,“你四哥不知忙什么,我好些日子没瞧见他了,前日里老五媳妇到宫里来要人,我随口派人去王府看了看,没想到你四哥也几日不着家,实在奇怪。偏你四嫂性子太娴静,什么都由着丈夫来,我不问她,她从来不说家里的事。”
我默默随她走着,没有说话,半道上遇见敬贵妃过来,听说皇上上朝去了,也念叨几句,继而让古夫人早些回去休息,她先去等父皇下朝了。
送走敬贵妃,古夫人问我:“皇贵妃身子可好些?你回来了,她心里的病也该好了吧。这三年她不对人说想你,可谁都看得出来她思念太甚。”
也是到昨夜,我才知道母妃心里有另一件放不下的事,但既然所有人都以为是因为我,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笑着敷衍几句,终与她分道而行。
如今敬贵妃她们轮流照顾父皇,想来母亲若在,大概会寸步不离,而她们也绝不会去争什么,不过听父皇安排。这一回母妃不在,她们才能真正贴近父皇去照顾他,既然如此,我就不能总在跟前待着,那样实在太不懂事。
步行回符望阁,路过宁寿宫花园,便想进去坐坐,让随行的两个小宫女在外头侯我,独自步入。因宁寿宫无人居住,平日宫殿和花园皆只有宫女太监来打扫,娘娘们逛园子也少来这一处,是极静的地方。小时候捉迷藏躲在这里,半天没有人来这里找,憋得我最后自己跑出去了。
秋未浓,园子里犹有夏日繁茂的气氛,木槿花凤凰花还顽强得停在枝头,倒叫人十分意外。然时不时从树上落下一片叶子,到底告诉你,眼下是秋天了。
漫步而行,不知不觉已入得花园深处,略感疲乏,便在一棵大树下席地而坐,树下有宫女们扫成的落叶堆积,绵软如毡毯。花园的景致除了四季交替,眼前的山石树木并无太多改变,蓦然想起护国寺里那一片荒芜的泥土,承载我十五年记忆的地方在瞬间消失,感慨这世上到底有什么是可以永恒的?
身后忽有脚步声传来,大概是前来打扫的宫女,果然一把女声说着:“皇上昨儿个晕倒,会不会就为了这件事?如果是真的,那也太吓人了,这都多少年了,而且皇上不仅戴了绿帽子,当初还巴巴儿地把孩子给人家送过去。”
“皇上也太可怜了。”
“听嬷嬷们说,这些年皇上虽然独宠皇贵妃一个,但是对宫里的娘娘们多少还是有些恩泽的,可只有耿夫人自从儿子被送走后,再没有被皇上临幸过,你瞧平日也不见耿夫人在外头走动吧,兴许皇上是知道的呢?”
“啧啧,皇上若是知道的,那也太仁慈了。”
“耿夫人也太不是人了,竟然做这种事……”
越说越离谱,我听的心烦意乱,她们也已走进,突然见我坐在树后,吓得呼啦啦跪了一地,我三年不在宫里,这几个小宫女也不知何时来的,随彼此不认得,可宫里能穿成我这样,且随意走动的,能有几人?不必自报家门,她们看服饰年龄,也该知道我是谁。
“把你们的领催姑姑找来。”我冷声道道。
她们即刻便哭了,方才那些话足矣要了她们的命,一个个求我不要找她们的管事说话,发誓毒咒,再也不敢胡言乱语。
我在意的并非她们的生死,在意的,是这些事都能在宫女嘴里嚼舌头,到底传成了什么样儿,而我回来几日,竟浑然不觉。
从她们口中,才晓得这件事也是从我回来后一天开始在京城流传,起因是护国寺突然驱逐高僧明源出师门,明源在民间极有声望,诸多香客上门讨说法无果,便忽而有传言说,是为了我那出家为僧的十皇叔,缘起明源洞悉了宫闱丑闻,得知十皇叔出家是为了赎罪,因为他和皇妃私通生下皇子,对不起皇帝。
我听得哭笑不得,这些话前言不搭后语,毫无逻辑可言,若真是明源知道了这件事,护国寺将他驱逐出来,难道是为了要他将此事散步更广?何况十皇叔已故,突然牵扯这些事毫无意义,显然散播这些谣言的人根本不在乎所编的瞎话是否让人信服,重点在五哥是私生子,重点在他们要让父皇蒙受屈辱,挑唆皇室内部的矛盾。
懒得再和这些宫女周旋,也不说如何处置她们,我径直就往园子外跑,一路找六哥去,记得他昨天从五哥那里回来,记得昨夜泓曦说“他若不伤害五哥”,彼时我还以为是提三年前袭船一事,此刻才回过味来,泓曦竟是为了这些谣言愤怒。大概也因为传得街知巷闻了,就都以为我也知道,便无人在我面前提起,更何况这是多忌讳的事,也没有人会无端拿来说。
奔来景阳宫,宫女却告诉我,六哥一早就出门去,连贵妃都不晓得他去了哪里,宫女还有心玩笑说:“殿下大概是快要成婚了,才各处去玩儿吧。”
不怪小宫女不谙世事,谁会在这个时候到处玩?昨天他看我那莫名其妙的眼神,和那些奇奇怪怪的话,根本就是连他都被牵扯进去了。
眼下唯一的问题,是我不能出宫,哥哥们若不回来,外头的事我便一无所知,但为了他们不被我妨碍,我也不能任性跑出去,相信他们每一个人,是我现在唯一该做的事。
悻悻然回到符望阁,却有宁寿宫的管事等我,问我怎么罚那些宫女跪在园子里,问我要如何处置,他们倒是很客气殷勤,我却懒得理会,敷衍说是吵着我休息才罚的,让念珍打发了去。
随后又找她们到跟前问:“那件事,你们是不是也知道了?”
念珍念珠面面相觑,我不得不坦言直说,她们才道:“谁信呢?耿夫人那么娴静的人,怎么会做这种事,外头人闲得慌吧,都几十年前的事了。”
我突然感慨,有如斯安宁和谐的后宫,也是父皇的一大幸事,即便传出这样大的丑闻,除了些许宫女太监好事多嘴外,主子们个个都淡定得很,不然前朝纷乱,后院又起火,父皇该多头疼。
她们离去后,我独自在屋子里待着,因思绪太乱,反变得一片空白,才发现眼下除了等待,我竟没有任何事可以做。
“大概静静地等,也是为他们做一件事。”自嘲一句,陷入到无助里,眼前便出现容朔的身影,这一刻好想到他的身边去。
将近正午时,传来聆政殿的消息,父皇宣布要继续休息半月调养身体,朝务仍旧由四子谨郡王代理,只是这回多了一句话,言明让七皇子协理,亦吩咐众大臣,要多多教七皇子些东西。
李从德说,今日四爷、五爷都在朝上,皇上提到七皇子时,他就从偏殿出来了,皇上让他往后也上朝听政,暂时不必再去书房。
说完这些话,李从德忍不住问我一句:“公主脸色苍白,不舒服吗?”
“没事。”我微笑敷衍过打发他离开,才露出无奈的神情,一切平静得那么扭曲,让人从心里生出恐怖,父皇的话、泓曦的话、容朔的话,明明都指向泓昶,可是现在却又是这番景象。
午饭时根本没胃口吃饭,念珍特地做了蟹肉饺子哄我,吃了几只便懒得动筷子,正被她们逼着无奈地喝一碗汤,李从德却一脸纠结地进来对我说:“主子,有件事儿得向您禀告。”
还能有什么烦心事?我几乎冷笑,只是点头应着。
他道:“隆禧殿那里的小太监来说,方公公快不行了,想见您。”
闻言手里一颤,险些摔了汤碗,连说话的声音都跟着打颤,“即刻就过去。”
赶到隆禧殿,方永禄再不会唤着“小公主”从后殿闪出来,只有诚惶诚恐的小太监迎接我,连这里都跟着变了。
我被引到他住的屋子里,苍老的方永禄变得很瘦小,正躺在床上睡着,完全不是从前的光景,他的徒弟们都来伺候,瞧见我来,纷纷行礼。
我道:“传本宫的话,请太医来给方公公瞧瞧。”
一个答:“皇上早有恩旨,一直是太医在照顾公公,但今日公公再不肯瞧太医了,公主能不能劝劝。”
“明白了,你们下去吧。”轻声一叹,等他们都离开,才到了方永禄的床边,他安宁地闭目而憩,似乎真的睡着了。
我在边上的凳子坐下,静静地望着他,虽然身为奴籍,可方永禄用一生对皇室对父皇的忠诚换得了旁人的尊重,而我也从未将他当一个奴才看,自小只觉得他是个慈祥和善的老者。
“小公主来了?”方永禄闭着眼睛,干涩地说出这句话,颤巍巍从被子下伸出手,我握住了他的手指,含泪笑道,“是呀,这些年你想我没有?”
他笑起来,大概感觉到是我的手,又听出我的声音,喘息了几声后才道:“奴才怕是等不到看公主出嫁了,不过好歹等到您回来了。”
“生了病就吃药,吃药就会好起来呢。”我勉强作笑。
“老啦,吃再多的药也没用了,糟蹋银子。”他微喘着,缓缓睁开了眼睛,眸子里的目光还是那样慈祥温和,枯朽褶皱的面容也掩盖不住的光华。
“你就是怕药苦嘛,我有好吃的冬瓜糖,公公不要怕。”我说着,眼泪止不住落下,因为看到他就明白,什么叫生命在消逝。
“小公主,姑苏好玩吗,怎么去了那么久?”
我泪中带笑:“好玩,公公去过吗?”
他笑:“去过,跟着皇上去过好多地方呢,这辈子没有白活。”
“可不是,你去过的地方比我还多。”
他又笑,用一如从前的口吻问我:“那比护国寺好玩吗?姑苏比护国寺好玩吧。”
我哽咽:“比护国寺好玩,公公,护国寺再也不好玩了,那里什么都没有了,人和事,连回忆都没有了。明源他也不是什么仙人,不过是凡夫俗子,是我的表兄而已。”
“没有了好啊,不然驸马会吃醋啊。”他没有任何意外,只是释然,更哈哈笑起来,看着我问,“小公主,驸马好吗?他对你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