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琏是第一次见到薛缦。
对这个红楼里从来没有出现过的人物,贾琏一直是挺好奇的，这些年来，他也不断听说过这位的事迹。
他是真的聪明。
薛家祖上是紫薇舍人，说是舍人，但在薛缦父亲那一辈，身上就已经没有了正式的官职，但是薛家却硬是在薛缦的手上保住了每年的皇上资格，而且薛家的财富日益积累，哪怕薛家在官场上没有实权,可其他三家,愣都是离不开他家。
为什么，还不是因为薛家是三家的钱袋子！
贾琏也是在贾赦放权给他之后才知道的，贾家跟薛家,其实暗地里是有金钱往来的,贾家给薛家撑腰做面子,薛家回报以金钱——想来王家史家应该也是差不多的。
联想王子腾的快速崛起，薛姨妈的下嫁，可想而知，薛家当年，肯定是付出了不少的代价。
贾琏早就想见一见这位薛家的财神爷了，可惜这么多年,竟然一次都能如愿,这次终于得见,却是在眼下这个情况。
薛缦躺在床上,身子已经瘦脱了形。明明是才四十出头的壮年汉子，但脸颊凹陷，颧骨突起，活脱老了十几岁不止。脸色灰败，精神萎靡，一看便是病入膏肓之状。
招呼贾琏的薛姨妈眼眶红肿，看来之前是哭过了，大概是心情不好，看见他，连基本的笑容都挤不出来了，低声说道：“琏儿有心来看望，我们已经是感激，不过老爷身子不好，你别跟他说太久，大夫说了，他要好好静养。”
对一个第一次见面上门来探病的人，薛姨妈说话着实不客气，贾琏又不是欠她的，犯不着热脸贴冷屁股，冷淡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倒是薛缦，有些责怪地看眼妻子，对贾琏很热情：“早听说恩侯生了个好儿子，今儿才有缘见面，快过来让我瞧瞧。”
贾琏真没料到薛缦居然是真心欢喜见到他，愣了下，站上前去，叫薛缦打量。
薛缦靠在床头，上下仔细打量了一番贾琏，不住称赞：“恩侯好福气，得此佳儿，真是叫人好生羡慕。”语气中，不无感叹之意。
薛姨妈在旁边听着刺耳，咬紧牙根，目露不满。
薛缦却没注意到这点，还在打量贾琏，只见他龙章凤质，风度翩翩，不得不感叹，贾赦还真是好命。年少时有个好爹，什么路都给他铺好了，人到中年，又有了个好儿子帮他撑起家业，不比他们，辛苦一辈子，耗尽心血打拼下来的家业，还不知道儿孙能不能守住。
“我听蟠儿说起了你们之前遇到的事。”薛缦招呼贾琏坐，感激道，“这孩子年纪小不懂事，做事不知轻重，若不是有贤侄你帮衬，只怕此次要跟船帮结下大仇。这里我还要谢谢贤侄。”
贾琏连道不敢：“蟠表弟年幼经验不足，处事虽然莽撞了些，但一片为家里考虑之心却是难得，此番也是担心自家人被欺负，赤诚之心可嘉。”
薛缦摇着头，笑笑：“你莫要哄我，这孩子，我还能不知道？自小叫宠坏了，不知道天高地厚，我在还好，若是……”他停住，未尽之意人所皆知。
薛姨妈当下就嗔怪道：“老爷，你怎么尽说这些不吉利的，你不过是病了，过几天就会好的。”说着又横了贾琏一眼，满是怨愤，似乎在责怪贾琏不该叫薛缦产生如此消极之念。
贾琏只当没看见，宽慰了薛缦两句。
薛缦却是豁达：“我自己身体自己知道。”顿了顿，让薛姨妈去把薛蟠带过来，他有话要说。薛姨妈满心不乐意，但拗不过，还是走了。
贾琏冷眼瞧着，这对夫妻，似乎关系一般啊。
等人走了，薛缦朝贾琏笑了笑，并没有再提妻子，反而问起贾琏此下江南的目的，听说贾敏也要不行了，不由感叹：“当年年少时也是见过的，不想如今……当真是世事无常。”
这场病来的突然，到如今病体难支，薛缦心中多少不甘和不放心，他才四十几，正是年富力强的年纪，如今，却可能走到生命尽头——这真是，人算不算天算！
他藏下心中翻涌的情绪：“听说你早已当差，此番放下手中差事去见你姑母，当真孝心有加。”
贾琏并不全然接下夸奖：“其实本也是要来江南巡查皇庄的，不独是为了姑母而来，实在当不起姨父夸奖。”
说起皇庄，薛缦很是感兴趣：“我早听说北地皇庄进行大变动，各处收益大增，户部那边还开始了对商人的一些商税的改制，贤侄可知道此中具体条陈？可否与我说说？”
贾琏略有犹豫，拗不过薛缦的执着，只能挑着重点来说。
其实只是贾琏建议，稍稍放宽一些无关紧要的地方对商人的压制，当然，商人如果真要进入这些方面，商税还是比较重的——但比起收入，这些商税并不算太离谱。
虽然很多人反对，但去年一年收上来的税收是实打实看得见的，不知道解决了多少事，那些反对的声音慢慢就变小了。
薛缦眼中闪烁着希冀的光：“若是我这身子骨好点，我必也要来凑凑这热闹！”多少年来，朝廷重农轻商，商人东奔西跑，忙碌到头，虽然有钱，却一直被人看不起，薛家虽然是皇商，也就稍微好上那么一点，背后照样被人鄙薄。
可如今户部推行的这些政策，虽然只是轻微，但确确实实是把商人放在了眼里。
薛缦眼眶微红，流露出满满不舍：“多少的事啊，可惜，我要看不到了……”
哪怕对这位并无多少感情，看到他此刻的伤痛，贾琏依旧沉默了。
壮志未酬身先死，着实是人生最大憾事。
薛缦并伤感太久，反而更加兴冲冲问起贾琏户部未来可能会有的方针：“你在皇庄的改革，看着并不满意一直只种植，而是努力产出，将之拿出去卖，然后换的更高的收益——你其实也并不赞同朝廷一味克制商人对不对？那后面呢，后面还会有什么举措？”
贾琏没想到薛缦会这样敏感，甚至那么精准地猜出自己想要扶持商业的想法，他踌躇一下，居然有些不忍心欺瞒眼前这个将死之人，只能挑着能说的告诉他：“朝廷以农为本，是因为粮食乃是国家之基石，商人获利太甚，远不是种田所能比，若人人只愿从商不愿种田，必然会导致田地荒芜……只是我寻思，若是在粮食无忧的情况下，适当推进商业的行为，并不是不可以的……”
他说的虽然隐晦，但以薛缦之精明，哪还有不懂的，眼睛倏然发亮，猛然拽住贾琏的手：“你说的可是当真？”
贾琏才要开口，门口突然传来一声男孩清脆的喊叫：
“爹爹！”
转头看去，薛蟠跟个小炮弹一样跑进来，然后又在薛缦的瞪视下慢下脚步，在床前站定，有些怯生生地行了个礼，重新唤道：“蟠儿见过爹爹。”
薛缦没好气地看了眼儿子，责怪道：“毛毛躁躁的。”看儿子瑟缩一下，又是后悔，到底是膝下唯一嫡子，招招手，唤人过来，“方才我都问了你琏表哥，他说你做事虽然莽撞些，但其心可嘉，看在你琏表哥这么夸你的份上，让你抄的一百本书我给你减一半。”
薛蟠几乎是惊叫起来：“真的？”看看薛缦又看看贾琏，确定不是假的，当即欢呼道：“谢谢爹爹，谢谢琏表哥。”
眼看着薛蟠被哄的一口一个琏表哥的，薛姨妈脸上的不耐几乎要克制不住，却听薛缦问道：“琏儿如今可找到落脚点？”等听说是住在驿馆，马上让他来家里住，“这里虽只是我们在山东买下的小宅子，但好歹陈设俱全，比驿馆周全些，正好我也少见你，正想和你多聊聊。”
薛蟠听着眼睛大亮，拉着贾琏：“好啊好啊，琏表哥，你就留下来吧。”年少不知世事的男孩，虽然知道父亲病了，但看到薛缦还能精神奕奕跟他说话，担心之情去了大半，还有心情和贾琏说笑，“琏表哥可以跟我一起住吗？我那里有好些好东西。”
贾琏实在退却不过，只能答应了。薛缦就让薛蟠带着贾琏先去安置。
薛姨妈要反对，已经是来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儿子拉着那个贾琏欢天喜地地出去了，回头就对着丈夫埋怨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姐姐跟这小子的恩怨，何故还要留下他？他是大房的人，就算是亲戚情面，你留他说个几句也就罢了。”
薛缦根本没理会她的话，反而道：“我自然有数。倒是你，不在金陵呆着，带着孩子们乱跑什么？孩子那么小，你也忍心他们受这长途跋涉之苦？”
薛姨妈气苦：“还不是管事说你病重，我们担心你才来……就你关心孩子，难道我不担心两个孩子？”
薛缦不语，末了揉揉额头：“罢了，来都来了，便跟着几个孩子多陪陪我吧，我这身子骨再差，总也要撑着回到家去。”
妻子和儿女的到来打乱了他所有的计划，如果他真死在山东，那金陵城内，薛家族人，会不会乘此机会瓜分他们长房产业？
那些早就虎视眈眈想要扑上来吃肉的人，会忍得住？
他一定得坚持回到金陵，否则，他薛家祖传家业，到最后，也不知道能给子女留下多少。
薛姨妈用帕子擦拭着眼泪，满面委屈，可许久都没等到丈夫的安慰，再一看，薛缦靠在床头，已然闭上双目开始休息。
“……”
哼！
薛姨妈甩帕而走。
她一走，薛缦便睁开了双眼。
看着她离开的方向，目光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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