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缃不知道这段时间方俏和顾羡之去了哪里,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是对方俏的话,她信。
莫名的信任。
杌落盏在短短的时间里被打碎两回,可以说是创造了开天辟地的头一例了。
轮转殿的上下机制再次瘫痪,全都等着杌落盏重塑。
孟缃无视顾羡之,拉着方俏说话。
方俏武力镇压了她激动的情绪,拖着她回了无常府,两人在府里厮混了一日又一日,像有说不完的话。
等顾羡之连新的杌落盏都煅好了,两人还没有停歇的意思。
顾羡之想,还好孟缃是个女的!
煅好杌落盏,轮转殿开始恢复正常工作,孟缃也要回到她的工作岗位上。
方俏也是。
一切回归正轨,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做的。
等方俏再次见到谢必安的时候是在奈何桥,和孟缃一路说说笑笑,本来准备送孟缃到奈何桥,她直接从那儿去人间,结果碰到了正在押送恶鬼的黑无常。
由于孟婆不在,押送的恶鬼没办法喝孟婆汤,所以正在等着孟缃过来熬汤。
方俏猛一看到他的模样,吓了一大跳,仔细一看……还不如猛一看。‘天下太平’的高帽挂在脖子上,黑色的无常服上都是灰,整个人瘦了一大圈,脸颊都向内凹陷下去,正一手着叉腰喘气,一手拉着勾魂锁,另一头栓了个青面獠牙的恶鬼。他肤色黑,但脸上却诡异的出苍白,这个白不是眼睛看到的那种白,是一种精神状态,反正就是看上去像肾被掏空了一样。
方俏有点不确定的喊了一声,“黑无常君?”
孟缃见怪不怪的对她说:“他从前一段时间起就这样了,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谢必安听到喊他的声音,身体忽然变得僵硬笔直,站了半天,他颤抖着嘴唇直勾勾的看着方俏。
看清她和自己同款的打扮,突然往前一扑,整个人都趴在地上,抱住她的腿,嘴里哭嚎着:“姑奶奶,我求求你!你请辞好么!别在干无常了好么?你再干下去,我就要没命了!”
苍天啊!请把这个祖宗收走吧!
上任一年,旷工三百天!剩下的三百天全是他一个人坚持在岗位上!他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他!?
天天追在恶鬼身后撵啊!到最后完全变成了恶鬼追在他屁股后头撵,明明已经是疲劳驾驶了,还是要硬着头皮上!
他差点死在岗位上啊!
方俏嘴角一抽,对于自己消极怠工这事儿,心里还是有点十三数的,于是摆了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你回去休息吧,前些日子算你替我的,从今天开始算,我多少天没值卯,就还你多少天。”
本以为这样一说,对方就应该满意了,高高兴兴回家休大假,却没想到谢必安还是抱着她的腿不撒手,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大喊,“骗子!你上次也是这样说的,然后就消失了!”
方俏仔细一想,发觉上次来给孟缃送灭蒙鸟内丹的时候,是这样跟他说过。
但是……后来那不是特殊情况嘛!
“额,那是个意外。”
谢必安还是抱着她哭,“你才是个意外!”
他和小八本来好好的,虽然也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全年值卯,可他俩会轮流休息啊!只要跟在对方身边就行了,哪会像现在这样一刻不停的连轴转?!
方俏自知理亏,只能耐心的劝,“这次我说真的,不信你现在就回去,保证没人去无常府催你上卯。”
谢必安将信将疑的看了她一眼,“真的?”
方俏平和的笑,“真的。”
谢必安起身,头也不回的走了,急匆匆的背影,一看就是生怕方俏反悔。
孟缃被谢必安逗笑了,忍不住揶揄方俏:“你这回可是把小七整怕了。”
方俏摸摸鼻子,“我也不是故意的么……”
方俏接手谢必安的工作,打开无常缉拿册,按着上面的信息,捉鬼去了。
无常缉拿册上的信息:
姓名:单文博。
年龄:二十二。
性别:男。
生辰八字:甲子年癸酉月癸巳日戊辰时。
在逃时间:五十六日。
方俏把单文博的信息记住,朝长安去了。
一般来说,特别凶恶的鬼年龄都应该偏大,因为社会阅历越丰富,见识了这个世界更多的黑暗面,一旦内心开始扭曲,那些黑暗面会在他心里伸出触角,催使他在罪恶的路上越走越远。
方俏做白无常没多久,但一般只要需要她和谢必安出手的恶鬼,几乎就没有三十岁以下的。
二十二岁就上了无常缉拿册,还真是……年轻有为啊。
找到单文博的时候,是在长安的平南王府里面。
方俏寻到他的踪迹,当时就觉得事情不简单,可能跟龚凡盛是一个情况。
因为平南王府是属于皇室,龙气重,阳气也足,而看平南王府的周围的阴气,表示单文博已经在这里落脚不少时日了。
等方俏翻了翻单文博的生平,突然就顿悟了——单文博是平南王世子。
还是平南王唯一的儿子。
并且!平南王连个女儿都没有,单文博就是名副其实的独苗了。
单文博的死因很奇怪,竟然是……患病而终。
严格说来,也不算患病而终。
单文博的死,极具戏剧性。
话说这平南王世子有一天在街上溜达,莫名其妙的就被一个人女人拉着一顿爆锤,回去后没多久,就病了。
这一病就病了大半年。
唯一的世子一病不起,平南王府一片愁云惨淡,平南王连朝也不上了,四处寻医问药,想替儿子治病,但苦寻大半年,未果。
不管是宫里的太医,还是民间的神医,全都束手无策,连个病因都没查出来。
单文博在床上躺了半年,几乎没怎么吃东西,全靠灌些药材补品把命吊着,人肉眼可见的就瘦了下去,不过两个月,一个原本年轻力壮的小伙子,硬生生就干瘪成了一副骨头架子。
平南王着急上火得睡不着,平南王妃日日以泪洗面。
终于有一天,世子喊着想吃东西了。
太医惊喜不已,说是晓得吃东西,知道饿了,必然是病情好转的前兆了。
平南王和平南王妃也惊喜不已。
赶忙汤水茶饭伺候着。
太医在平南王府一住就是大半年,好不容易世子的病情有了好转,于是连煎药这等小事都要亲力亲为,生怕有哪里出了差错。
平南王和平南王妃的心肝蜜饯小宝贝一病半年,生生瘦得皮包骨头,好不容易有了好转的迹象,想吃饭了,夫妻俩一下惊喜过了头,只想着别饿着了儿子,赶忙大鱼大肉,捡高营养高蛋白的往饭桌上端。
太医也一下子惊喜过了头,忘记嘱咐平南王和平南王妃,世子大病初见好,半年不曾正常进食,须得清淡饮食,才是良方。这是一个人人都知道的常识,正是因为是常识,所以就忘了叮嘱。
这一忘,就把平南王世子忘死了。
单文博本身是个病人,由于半年没怎么吃东西,一饿起来,那就是看到什么吃什么,根本没有自制力。
平南王和平南王妃爱子心切,山珍海味不要钱一样的端上来,单文博就被活生生的……撑死了。
死在了饭桌上。
等平南往和平南王妃发觉不对的时候,人已经气绝了,太医看过之后,什么办法都用尽了,最终无力回天。
平南王妃大喜大悲之下,疯了。
平南王也自责不已,因为他等同于间接害死了自己的儿子。
后来不知道有什么奇人异士给平南王引荐了个术术士,说是能让单文博起死回生。
平南王以为抓到了救命稻草,却不想其实是抓到了催命符。
因为单文博从其实从一开始就不是病了,是被人下了术。
给他下术的术士,正是后来别人给平南王引荐的术士。
其中牵涉的,左右不过是朝廷庙堂上的纠纷,平南王只有这一个独儿,如果要打击报复,这个独儿无疑是他的命门。
术士背后是有人的,直到王妃疯了,儿子死了,平南王一直都没有发现,仍然把这个术士当做最后的希望。
因为他的儿子确实是死了,但是他却看到了已经死去的儿子,虚无缥缈的魂魄,他看到了。
所以深信不疑。平南王一意孤行,单文博被用邪术留了下来。
邪术之所以是邪术,当然是因为术法具有邪恶性,单文博心智日渐被邪术侵蚀,最终慢慢变成了伤人害命的恶鬼。
术士用单文博威胁平南王,迫使他用手中的权利做事,平南王这才开始发现了事情的端倪,可是已经晚了,单文博已经完全被控制,他稍有异动,术士不动他,只会动他儿子。
虽然单文博早已经死了,可是哪怕是魂魄,天下做父母的,谁又忍得住看自己的孩子痛苦地在地上翻滚,撕心裂肺的喊‘父亲救我。’而无动于衷。
平南王做不到,所以他成了一个傀儡。
单文博被藏在王府里,成为了控制傀儡的傀儡。
因果循环,人有人道,天有天道,但凡是伤天害理的事情,终会有报应。
术士伤天害理的事情做得并不少,对报应一事,已经看得很淡了。
可是能少一报是一报,谁都不会想报应太多,所以很多直接害命的事情,就交给了单文博。
于是单文博顺利的上了无常缉拿册。
方俏经昆仑镜一事,修为噌噌噌涨到自己都害怕,等干回无常一职的事情,已经是游刃有余。
比如现在,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单文博。
见到了人,方俏恍然想起,这个人她见过。
是当初被龚凡盛附身过的那个小公子,她当时还揍掉了他两颗门牙来着。
勉强能算半个……熟识吧?
方俏不是个济世救人的活菩萨,单文博的死法,以及遭遇,她同情,但不代表就该伸出援手,或者放他一马。
因为就算是被迫,他也杀了不少无辜的人,那些死在他手下人,也无辜。
曾经作为楮忌的她,这样‘铁面无私。’似乎很讽刺。
因为楮忌自己本身就曾经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妖人,现在却站在上帝的角度,去评判一个人被迫杀人是否有错。
这不仅讽刺,而且搞笑。
好吧,其实她‘铁面无私。’的真实原因,是因为懒。
单文博是上了无常缉拿册的人,如果要救他,会很麻烦,所牵扯到的方方面面,都不是短时间能够解决的。
她出生的在白骨秘境,那里煞气很重,民风也很彪悍,她生来就是在一堆白骨中,然后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了千千万万年。
这样的人,你指望她修炼出一副菩萨心肠?
那是不可能的。
顾羡之是帝子,表面上看起来风流不正经,可他心里却是装着天下苍生的,就算是曾经万事以楮忌的意愿为主的长右,明里暗里也在试图改变她。
这样的顾羡之化身的白枫,抚养了方俏长大。
她多多少少受了些影响,渐渐收敛了藐视人命的习性。
可是本性是难改的。
白枫死之前,方俏不知忧愁,无忧无虑的长大,白枫死后,无边无际的压力,以及开始见过无数阴暗以后,她的本性渐渐复苏。
可是白枫毕竟是她最重要的人,所以她继承了白枫的遗志,从不曾滥杀无辜。
后来肩负凌虚观,收人钱财,也只办正义的事。
当初为蓬莱仙主保龚凡盛,方俏曾经为是不是该保他跟顾羡之大吵了一架。
龚凡盛杀了很多无辜的人,顾羡之却非要保他。
方俏生气的原因,不是因为这个,而是因为这样的顾羡之,绝对不可能是白枫。
白枫的底线永远是人命,而顾羡之不一样,他的心里也有天下苍生,可他是以大局为重,相比起来,白枫更像个永远坚守正义的勇士。
一切和人命有关的事情,就是他的底线。
那时顾羡之并不记得凌虚观,也不记得他的徒弟,方俏也曾怀疑,他是不是真的不是师父。
而这样以大局为重的顾羡之,无疑是加深了方俏的怀疑。
她已经失去过师父一次了,不能再失去第二次。
可是这样的猜测,她不敢说出口,所以她恼羞成怒,迁怒顾羡之。
但是说到底,她本性里,其实还是楮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