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羡之带着崔想赶到时,方俏距被放成一具千年老僵尸已经差不远了,连带孟缃也被染成了一个血人。
顾羡之从云头上下来,看见吐得像晕车一样吐血的方俏,手脚霎时冰凉,发觉心里只有恐惧,铺天盖地的慌乱将他掩埋。
他揪住崔想的领子,狠狠盯着他,“救不活大家一起陪葬。”他的眼像地上的血一样红,里面有惊怕,有愤怒,或者是别的什么。
反正这样的他,崔想在他身边八万余年,从未见过。
陪葬二字,顾羡之只对他说过两次。
一次是顾羡之自己命悬一线时,可彼时的‘陪葬’,他吊着一口气说得近乎戏觑。
一次是孟缃险些绝命时,然那时的‘陪葬’,是替他说的。
这样的顾羡之,让崔想出了一声冷汗,“我,我尽力。”连臣都忘了自称。
他不放手,眼神更加可怖。
崔想立即改口,“一定,我一定。”
救方俏一条命,崔想花了两天,顾羡之在旁边站了两天,一步都没挪。
想了些什么,他记得不怎么清楚了。
一会儿想让赢逆死无全尸。
一会儿想让自己死无全尸。
他掌管凡人生死,却无力方俏的生死,难以抑制的自责如野草般疯长。
一辈子都活得清心寡欲,不知道怎么就在这个小徒弟这儿动了凡心。
记得似乎是看她仓惶向他逃来的第一眼?
还是她阳奉阴违往他靴子上蹭鼻涕?
总之不会是见她之后太久。
都说一见钟情,实则钟的是脸。
顾羡之不觉得,他见过太多美人,艳丽者有之,清纯者有之,傲冷者亦有之。
不过当欣赏一朵好看的花,赏过了也就算了。
不止是他爹,就连他自己都怀疑过自己或许真的有龙阳之好。
他按着恶心含情脉脉将崔想看了数月,然后弃了这个想法。
做了九万多年的老处男,见她第一眼他甚至不清楚这是一种什么情绪。
不过聪明盖世如他,怎么会悟太久?
他从来不违背本心,心之所向,行之所至,他连挣扎都没有就接受了这个老铁树开花的现实。
他知道什么叫做情爱,却不懂情爱。
孟缃和崔想爱得死去活来的模样,他见过,但还是不懂,只觉得大概就是离开你我也活不下去的意思。
就算是知道自己喜欢了这个徒儿,也只限知于从今以后便要和她在一处,除外也没什么其他的感觉。
直到看她满身是血,那种绝望,那种害怕,那种不知所措。
实践出真知,那一刻,他就突然懂了。
那种肉麻的你死我也死,并不是情比金坚的佐证,而是那一瞬间,他希望流血到原地爆炸的人是他。
三月阳春白雪,万物复苏,冬天还拖着尾巴,夜里的凌虚观也很冷。
小道姑已经十岁的模样,头上却还总着两个道童髻,白日的衣物在夜里略显单薄,她跪在蒲团上,面对一水儿柏木牌位,上下眼皮打架,脑袋一戳一点,睡意再浓一些,就要栽倒在地上了。
夜过三更,小道姑终于坚持不住,一丝睡意成为最后一根稻草,把她白嫩的脸往坚硬的地上推去,神思陷入混沌,她无知无觉向前栽倒。
臂弯里搭着披风的道士将将踏脚进门,便看见这即将血溅当场的毁容惨祸,他把披风一丢,大步跑去,好悬在小道姑脑门儿磕地的一瞬间将人接住。
小道姑迷茫睁开眼,含含糊糊唤了一声,“师父?”
顿了顿,想起自己白日里闯下的祸,立即跪得笔直,眼睛张得老大,放出炯炯的光,似乎刚才打瞌睡的另有其人。
道士也不恼,端了根板凳坐在她面前,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一根鸡毛掸子,拿住鸡毛的那头,闭上眼在肩上轻轻慢慢的敲。
小道姑的目光随着鸡毛掸子一上一下,心肝儿尖尖都在跟着颤。
颤了老半天,见对方也没有将她毒打一顿的迹象,伸出白暂丰满的手,轻轻拉了拉道士的衣角,细细的喊,“师父?”
道士张开眼看她,不语。
小道姑眼里渐渐包起一包泪,又喊,“师父?”
道士仍旧不说话。
泪在眼眶里汇成汪洋,她大哭出声,不再扯道士的衣角,双手一左一右地抹着眼泪,哭得伤心得很。
道士一愣,伸手帮她擦眼泪,摸她的头,“三十六计什么时候学到了精髓,好了,别哭了,不罚你了。”
哭声戛然而止,小道姑眼角带泪,咧嘴一笑,“上月。”
道士走过去把披风捡起来,拢在她身上,“回房罢。”
小道姑拖了拖两条僵硬的腿,瘪着嘴可怜巴巴地看着他,“腿麻了。”
道士作出凶恶的表情,“打断你的腿,就不麻了。”抬脚就走。
小道姑抱住他一条腿,仰起头,仍然可怜巴巴的看着他,漆黑的眼珠里倒映了整片星空。
道士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丢了鸡毛掸子,在她面前蹲下来,“我真是上辈子欠你的。”
小道姑不客气趴上去,欢快道:“那就慢慢还呗。”
道士背着她站起来,往厢房走,一边呸她一口,“还真当我欠你的了?”
小道姑假作去看干净的地面,一本正经嫌弃便宜轿夫,“师父,你的痰好稠啊,是不是又上火啦,赶紧找个师娘成婚,免得憋出毛病来。”
道士气笑了,将她的小腿拧了一把,骂她,“口无遮拦,我平时怎么教你的又忘了是吧,修道六根须清净,道士成哪门子的婚,脑壳昏?”
“切,隔壁的方丈还娶了师太呢。”
“还好意思说师太,你吃酒随礼了吗?”
“我随啦!”
“‘祝你们新婚快乐’也算礼?”
“那我还写了‘早生贵子’耶。”
夜风微凉,吹起两人的衣角,小道姑把披风敞开,将道士一并拢在那方温暖的天地里,并洋洋自得讨夸奖,“我是不是贴心的小棉袄?”
她在闹,他在笑。
顾羡之在一旁看,看出了道士眼里不一样的东西,他知道小道姑使的是苦肉计,道士受用的却是美人计。
别问他怎么知道的。
因为道士长了和他一样的脸。
是当年的白枫。
道士回房,豆子大的烛火把厢房点得暖黄,他脸上的笑意冷淡下来,怔怔出神,手边有笔墨,他鬼使神差画了徒儿的小像。
不是道姑的装束,是平常人家小女儿的打扮,长发梳了个双角髻,鬓别了朵水红色的小花,微挑凤眼里的纯真穿透画纸,看着他笑得灿如春阳。
又鬼使神差在小像旁添了自己的像,褪去道袍,散下道髻。
旁人一看,只觉得是一对璧人。
他看着画,轻笑出声。
笑声惊醒了沉浸其中的自己,他一把扯起镇纸下的画揉成一团,丢进纸篓,起身吹了灯烛,合衣去睡了。
夜凉如水,道士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过了很久,他起身,俯首在纸篓中找出揉成一团的画纸慢慢展开,就着月光,从黑夜看到了天色初明。
顾羡之跟他一起看了一夜,晨曦初现第一缕晨光,眼前的景象扭曲变幻,从道士的房间转到了凌虚观后观。
房梁上挂了白布,后观中间停了一口棺材,里面躺着看画的道士。
道众脱下道袍,统一着了白衣,所有人都在里里外外忙着。
只有小道姑,她跪在棺椁前,麻木地一把一把往火盆里丢桔梗。
有人喊她休息,有人喊她进食,有人劝她保重,她没有别的表情,只空洞着双眼烧桔梗。
道士的葬礼来了很多人,小道姑没有悲痛欲绝的哭,没有歇斯底里的喊,很平静跟着道士的棺材,直到下葬,直到填了最后一抷土。
泱泱万众瞩目之下,她突然扑到坟头上,哭得撕心裂肺,飞鸟皆惊。
前来吊唁的道士们很快走净了。
招摇山上,道士的坟前,小道姑扒着坟头,任人怎么拉都拖不走,凌虚观的道士们站在她身后,沉重地看着她从嚎啕大哭变为低声哽咽,直到哭晕了过去。
他们将她抬了回去。
小道姑再醒来时,再也不去招摇山后,再也不梳丸子道童髻。
眼前渐渐有白雾腾升,视线渐渐混沌不清,方俏的梦散了,顾羡之也回到了现实。
他曾试图找回丢失的那一段记忆,法华镜使过,上清镜用过,一无所获。
没想到在方俏的梦境里却看见了片段。
梦境应该是重现了当年的往事,他站在上帝视角看全了一场。
但不知道为什么,方俏的回忆梦境,他连白枫的所做所为所感能一并观得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