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1 / 1)

却说路川下了武当山之后一路上隐匿行踪,连冷龙岭的弟兄都没接触,不一日便到了滁州地界。

走着走着,远远看见前面有镖旗飘展,苍海镖局四个大字十分威武。

江湖中有句话叫“礼让半边天,一路保平安”,说的就是镖局的镖旗不能遮天蔽日,通常都用小旗,哪怕用大纛旗也只能升半旗。

不知是总镖头交待下来的,还是下面人自作主张,这面大旗基本上是升到顶了。

路川觉得新奇,便打马赶了上去,想看看到底是哪位镖头保的镖。

苍海镖局的五位剑客都是姚婞的师兄弟,姜诗说他们兴许与姚婞之死有关,以后调查的时候少不了要接触,现在遇见了,打个招呼也是应该的。

这样想着转眼就到了镖队跟前,双方打了个对头,却见只有镖旗之下有两位镖师,其余二十几位都是趟子手,但没有一个认识的。

点苍派的剑客路川有多半是见过的,姚婞遇难后能来的都来过,开镖局的这五位他虽然对不上号但一看脸就认识。

马已经跑过了,路川不放心,又折了回来再看了一遍,这下可惊到了镖队。

镖队停下,一位镖师骑着高头大马点指路川,“哪里来的蟊贼,没看到这是苍海镖局的镖队?早早退去算你的便宜,如若敢有歪心思,定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这人一张嘴就不说人话,没有半点走镖之人的样子,要知道走镖之人就算是真遇上吃生米的,也得先礼后兵,哪有张嘴就拿大话拍人的,那岂不是自己找事吗?而且也不看看眼前的到底是什么人,这幅江湖侠士的打扮,能是踩盘子的哨马?

此话一出,路川的脸色当时就沉了下来,带住马缰,淡淡说道:“就是看见是苍海镖局的旗号我才过来的。”

“你难道想劫镖不成?”

“是又怎样?”

路川说着一骈腿下了马,倒提紫宵银月剑向镖队走来。

只听哗啦啦声响,镖局众人俱已抽刀剑在手,严阵以待。

见此情景,路川突然微微一笑,停下了脚步。吓唬吓唬就得了,哪儿能真劫镖啊?真劫了要是他们把状告到路修远夫妇面前,岂不是给自己找麻烦?

但路川是怎么想,镖局之人却不知,两位镖师还以为路川是被他们人多吓住了,双双跳下马来,走到近前。

之前说话那位有意在众人面前显自己的能耐,“爹多娘少的货,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就敢打苍海镖局的主意。”说着抬手一巴掌就朝路川扇了过来,

眼看这一巴掌就要结结实实打在路川脸上了,只听啪一声响,再看路川,也不知是怎么出手的,一把刁住那人手腕,反手就给留了个红红的手印,打得嘴角鲜血直流。

这一巴掌把在场众人给打懵了,那人愣了片刻,勃然大怒,挥拳又朝路川面门打来。

路川身子微微后倾,抬脚一脚正踹在那人小腹上,此时拳头离路川的鼻尖还不到一寸,但就是这一寸,如同天堑。

下一刻,那人的身体向后倒飞了出去,不过路川却未松手,等那人的身子与地面平行时,抬腿下劈,一脚将之踩在了地上。脚尖一用力,这人就算交待了。

旁边另一位镖师吓得一身冷汗,庆幸自己刚才没有多说话,庆幸自己刚才没有出手,但纵然如此,人家会不会对自己出手,还是两说。

这哪里是踩盘子的哨马,这分明就是成了名的剑侠!

镖师朝着路川一抱拳,微微有些颤声道:“这位朋友,恕在下眼拙,敢问仙乡何处,台谱侠名如何称呼?”

路川衺睨道:“怎么?想搬兵回来报复?”

“不不不,在下只是想交个朋友,这支镖银就算是见面礼了。”

路川本来没有劫镖的意思,但听这么一说,计上心头,说道:“正好我最近手头有些紧,银子我就收下了,你回去告诉我五位师叔,就说银子我路川借走了。”

那人惊道:“你……你是路川!”

“正是,难不成你还想见识见识我的一怒杀龙手?”

“不不……”

“不想还站着干嘛?银子留下,剩下的带着快滚。”

镖师连连称谢,把镖车一分,只留下三辆,赶着另外四辆就要走。

路川皱眉道:“等等!”

镖师顿时头皮发麻,苦着脸又走了回来,“路少侠,您……不会是要反悔吧?”

“反什么悔?我说把银子留下,你把镖车带走是什么意思,就这三车银子,你当我是要饭的?”

“不是,您说银子留下,剩下的带着快滚,可银子就这三车,剩下的都不是银子。”

“那是什么?”

“是……”

“快说!”

“是古玩字画和一些玉器。”

“还有古玩字画和玉器?这支镖到底是做什么的?”

“是应天府尹送给刘太监的礼物。”

“刘太监?刘瑾?”

“正是。”

“都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三车银子能有多少?看来古玩字画才是大头啊。”

“额……其实送给刘太监的只有古玩字画,这银子是打点刘太监府上下人的。”

路川惊道:“打点下人要这么多银子?这一车少说也得……”

“一车整整两万两。”

路川暗暗咋舌,有心把所有东西都留下,但转念一想,还是算了,于是说道:“行了,你们走吧。”

众人如蒙大赦,生怕路川变卦,一溜烟没影了。只要这些礼物还在就没事,那六万两银子本就不在礼单上,多了少了也没人知道。路川手太硬,还是等回去禀明五位镖头再做打算。

在苍海镖局和应天府尹这些人眼中六万两银子可能真的不算太大数目,但在路川来说却着实是个麻烦。

一来这是实实在在的银子,可不是银票,满满三大车,就算有骡马驾车,一个人也不能赶三辆车啊。不过这事还不算太难办,他先把镖车一辆一辆赶到树林里,取下骡马的绳套,将牲口放走,用树枝把车遮盖起来,然后骑马到滁州城找冷龙岭的兄弟过来也就是了。

二来他长这么大就没见过这么多银子,不知道怎么处置啊。

姚婞为官清廉,不从收受贿赂;路幽纵横江湖一辈子也没留下什么财产;路修远自少林折剑之后,便在南京国子监做了博士,每月也就三五两银子;姚家确实有些薄产,但姚魏老爷子一生仗义疏财,银子都接济上江湖朋友了;冷龙岭倒是真有些积蓄,但就像谭四侠说的,既然都上冷龙岭了,还要银子作甚?

一路上想了好久,最终才想到了碧玉门,想到了夜观音。

这下好嘛,两万两买了消息,三万两问了个名字,八千两算是为引出慕容韵打了水漂,六万两白花花的官银就算花完了。

不过在路川来说,这么花还是挺值的,碧玉门在江湖上口碑甚好,杀的是贪官污吏土豪劣绅,救的是节夫烈妇孝子贤孙,得来的银子专门接济受灾百姓和孤儿寡母,是真正的侠客。况且,不是还把翁蕾的消息买来了嘛,这可是连冷龙岭和消息大王姜晓都没有的消息。

和碧玉门交涉完毕后,路川从土地庙出来,先到城里把剩下的一千多两银子换成了金子,身上顿时轻便了许多。

但等他找了家客栈,做好思想准备,打开锦囊一看,不由得有些失望。

消息与自己早已得知的相差无几,翁蕾的父亲名叫翁儁,原为长白山的参客,年轻时与同伴上山采参,偶遇暴雪封山,为避风雪便找了一处山洞,不想却是一位前辈高人的埋骨之地,枯骨盘坐,在其膝上有个油纸包,里面便是武功秘笈《推云手》。参客多不识字,便由翁儁朗读,众人闲来无事一齐练习。七日过后雪晴,大家不论好坏,多少都练了些,这推云手的归属就成了个问题。有人提议轮流保管,有人则说把书撕开分了,等修炼时大家一起修炼,但其实各怀鬼胎,都想独吞秘笈。最后争执不下,大打出手,翁儁年轻力壮,又根骨最佳,一发狠,将同行之人尽数杀害。但他自己一怕官府得知,二怕这些人的亲属报复,逃下山后没敢回家,一路入关来到了江夏,修习武艺,娶妻生子就此安定了下来。他为人仗义,武功又高,没几年便扬名立万,江湖人称推云三叠手,在江夏一带也是排得上号的剑侠。但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后来身世暴露,便被仇家寻上了门,杀光了一家老小,只有翁蕾一人得以活命,在江湖上摸爬滚打几年也不容易,要不是遇上姚婞恐怕已经早死多时了。

前后之事都十分清楚,可唯独她在江湖上的这几年不知到底在干什么,谁都不清楚。

刚开始的时候碧玉门收留过她,不过后来却退出了碧玉门。

碧玉门的翠叶金镯其实不光是身份标识,持手镯之人主动将手镯交回碧玉门,作为交换可以向师门提一个要求,只要不过分,不论难易通常都会被满足。不过要求一旦被满足也就算是和师门两清了。而翁蕾就是自己上交手镯,退出的碧玉门,而她的要求便是抹除她在碧玉门这几年的所有行踪。

那时候碧玉门的门主还不是慕容韵,所以慕容韵也不知道内里情况。

不过慕容韵还是给他留了点线索,是几个名字,据说是那几年翁蕾接触过的,但这些人籍籍无名,路川一个人都不认识,也不知该去哪里找。

“鹿山雕程甲坤……彩翅红鱼洪禾……两面僧季重……”

路川正在苦思冥想的时候,忽听窗外传来呵骂声和女子的哭声,推开窗户往下一看,只见一个胖大的醉汉正在打骂一位蓬头垢面的女子。

路川是热心肠的人,哪儿能看得了这个,想都没想从楼上飞身而下,一把抓住醉汉脑后的肥肉,咚一声按在了地上,醉汉顿时人事不知。

“姑娘,你没事吧?”

女子抬起了头,但满眼都是恐惧,青一块紫一块的皮肤上到处都是泥土和泪痕。

路川心里一翻个,勉强一笑,向女子伸出了手,“别怕……”

女子突然站起身扑到了路川怀里,还没等路川反应过来,只觉腰间一凉,一把匕首已经刺入了他的身体。

路川顿时色变,一掌击出,女子一矮身子从路川掌下逃脱,退出去一丈多远。

月光下匕首泛着寒光,一滴血珠从血槽中滑落,滴在地上,摔成了几瓣。

路川左手捂着伤口,右手紧紧握着剑柄,厉声喝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女子轻笑道:“路大侠,六万两银子一人独吞,未免有些财黑了吧?看在妾身可怜的份上,分一半如何?”

“分一半?好啊,先让我还一剑再说!”说着强忍疼痛,身子箭射而出,一招“莲花峰腰三丈雪,飞鸟无声人迹绝”直取女贼性命。

女贼见路川剑招凌厉,不敢招架,身子往后一跃飞身上了房,“今晚暂且饶你一命,他日再来取银子!”说完两三个起落就消失没了踪影。

路川身上有伤不能施展轻功,只好眼睁睁看着女贼逃走,咬了咬牙,将剑衔在口中,解下腰带先将伤口扎住,免得失血过多。而后上楼取了行李,便去滁州城外的土地庙找冷龙岭的兄弟。

他自出道以来,内伤受过几次,外伤还没怎么受到,这笔账他算是记下了,非杀女贼报仇不可!

路川刚走不久,两道身影落在了方才路川受伤的地方,正是陈丹云和莫钰。

他俩从南边来,路过应天府,听闻路川在滁州劫了苍海镖局的镖就过来了,白天不方便见面,就打算夜里过来相见,不想来迟了一步,路川受伤了。

看着地上沉沉昏睡的醉汉和那片血迹,陈丹云不由得皱了皱眉头,“这是怎么回事?”

莫钰漫不经心地说道:“看来他受伤了,不过应该死不了。”

陈丹云怒道:“我是说路川的行踪是怎么暴露的?”

“他的剑那么好认,自己暴露的呗。”

“胡说八道,他在秦淮流连数日,世人都知道他在金陵,哪里会找来滁州?”

“那我就不知道了。”

“不知道?你要不是从碧玉门得了消息,你能知道他在滁州?”

“不错!是我放出去的消息。”

“你……你害得他还不够多吗?”

“我这是在替大哥你磨炼他。”

“要是他知道了你做的这些事怎么办?他要杀你怎么办?”

“大哥会看着他杀我吗?”

陈丹云沉默了片刻,岔开话头说道:“你在碧玉门还得到了什么消息?”

“她们说路川就问了两个问题,一个是翁蕾的身世,一个是路姑娘还在不在人世。”

“翁蕾的身世?碧玉门是怎么说的?”

“翁蕾的身世卖过一次已经定价了,要出两倍的价格才能买回来。”

“两倍就两倍,为什么不买回来?”

“大哥,两万两啊,买吗?”

“额……那就算了,洛儿的消息她们知道吗?”

“应该不知道,不过她们在查。”

“把消息放给她们。”

“路姑娘的消息怎么能放出去呢?她可是……”

“这是他应该知道的。”

“……就算要告诉他也应该是咱们告诉他才是啊,大哥不是想拉拢他吗?这不正是个机会?”

“咱们?我不想惹他生气。”

“可他迟早会知道的。”

“……但愿时间可以减轻他的恨意。”

“若他的恨意会与时俱增呢?”

“那就是天意了……”

却说路川,在滁州修养了两日,伤口虽然还未痊愈,但已经好了很多,至少不影响行动了。同时也给了冷龙岭的兄弟去调查清楚那个女贼的时间。

这女贼确实是个贼,但却很少有人知道她是贼。

在明面上她是江南巨商苏家少主苏星舒的夫人,可以说除了凤冠霞帔,她想要什么就能有什么。但她还有另外一个身份,明历门的门主。

明历门又叫名利门、空空门,说好听些也是江湖上的一大门派,但实际上就是个贼窝。杜荟涵秉持门中戒律、师尊教诲,不稀罕任何轻而易举就能得到的东西,就喜欢偷来的抢来的。在她来说偷和抢都是自己的本事,偷来抢来的是自己挣来的,合情合理应得的,而别人给的送的都是不劳而获,就像是捡的,乞讨的嗟来之食,对她来说就是一种侮辱。

也就几年前吧,明历门老门主年迈,为了身后之事,照例出下难题,题目便是江南两大世家的传家之宝,只要能取其一,便可得门主之位。

江湖盛传江南两大世家沈家苏家各有一件传家至宝,沈家的名叫聚宝盆,苏家的则是摇钱树。

杜荟涵便挑上了苏家,起初几次试图潜入都未能得逞,后来实在没办法就玩起了美人计,没想到一用就灵,在她的精心安排下苏家少主果然喜欢上了她,将她带进了苏府,不顾家人反对娶她为妻。

她本以为如此一来很快就能拿到摇钱树,却不想足足找了半年,连摇钱树的叶子都没见过。后来门中传来消息,说老门主病危,可能不日就要驾鹤西去了,情急之下她打算杀了丈夫,好让苏家把摇钱树传给自己。但当她把匕首抵到丈夫胸口上时才发现自己早已爱上了他,满脑子都是他的好,最后匕首掉在了地上,伏在塌边失声痛哭了起来。

哭声惊醒了苏星舒,一问之下杜荟涵说出了实情,没想到苏星舒听完之后不仅没有生气,还搂着妻子大笑了起来,笑了半天才说道:“摇钱树你不是早就偷走了吗?”

杜荟涵不解,苏星舒指了指她的肚子,笑道:“小摇钱树都快生下来了。”

杜荟涵惊道:“根本就没有摇钱树?”

苏星舒摇头道:“不,苏家有摇钱树,沈家也有聚宝盆。苏家少主当家,所以苏家少主就是摇钱树,沈家夫人当家,沈家夫人就是聚宝盆。”

杜荟涵这才明白了掌门的苦心,贼不是生下来就是贼,贼是一种行当,先是人才能是贼,贼和人一样,都要少有所依,老有所养,千万别因为自己是贼就将自己归于另类。这可能就是老门主穷其一生,到老才想明白的道理吧。

后来杜荟涵回到门中,在老门主的病榻前用苏星舒的这几句话轻松拿下了门主之位。老门主也安心闭上了眼,带走了自己无儿无女的悔恨。

杜荟涵继任门主之后虽然出门少,但业艺还是没有撂下,这次听闻路川现身滁州,便趁着丈夫不在家偷偷溜了出来,说是来找路川平分镖银,实际上是要偷路川的一怒杀龙手。可惜路川这次回去又将鹖鸡功的秘笈还给了父亲,杜荟涵用匕首作掩护,那一瞬间在路川怀里摸了一遍,没摸到这才罢手的。

路川不知道这些背后的故事,也不需要知道这些,他只需要知道杜荟涵的藏身之处,去杀了就完事了。

故此一路赶往杭州,夜入苏府,就要报仇。

但当他来到杜荟涵卧室的门外时,刚准备破门而入,却听屋里有说话声,侧耳静听了一会,不听还可,一听之下不由得大吃了一惊。

只听屋内两位女子说话,“刘瑾要杀的人查清楚了吗?”

“禀告门主,已经查清楚了,此人名叫王守仁,宁波府人士,原兵部武选司主事,后因上书弹劾刘瑾,被贬为水西土司龙场驿的驿丞。其父乃是原南京吏部尚书王华,他回家之后一直未去赴任,现在杭州游玩,就住在楼外楼。”

“安排下去了吗?”

“安排下去了,只是……属下有一事不解,还请门主指教。”

“说吧。”

“咱们明历门历来只为财,非到性命攸关绝不杀人,可这个王守仁和我们并无瓜葛,属下不知非要杀他不可。”

“为什么……要是不杀他,明历门和苏家都要遭受灭顶之灾啊,刘瑾手下的那些人……惹不起。”

“原来如此,属下明白了,我这就前去接应,请门主放心,一定万无一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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