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九八五年暑假,天气格外燥热,还有十来天暑假就结束了,南方正忙着收割水稻。
天刚露出鱼肚白,整个村庄和田野还偶尔有一两声蛙鸣。尧定远一家六口人已背的背打谷斗,挑的挑箩兜,拿的拿撮箕下地了。大姐定辉和母亲负责割稻谷,定远和父亲负责打谷,弟弟定平和妹妹定兰负责把谷剁用草引子缠好递给定远和父亲。
定远娴熟的接过妹妹定兰递给他的谷剁,使劲挥下,接触打谷架后迅速翻转又扬起,跟着父亲的节奏,交替着把稻谷抖进谷斗里。打谷斗的声音震响了整片田野,远处村庄时而传来狗叫声,鸡开始打鸣。
“注意扬起前抖动一下,不要天一半地一半的。”定远父亲闷声说道。
“哦,知道了。”定远格外小心起来。他才15岁,还没长开,1米6刚出头,皮肤黝黑,在家已算主劳动力了。
“交公粮,交学费,定辉和定平每周还要提粮食换饭票。”父亲边打谷边说。
过了好一会儿,定远才回了句:“我呢?”
“你不是读中师吗?”父亲扬起的谷剁停在了空中,转头看着定远说,“读中师就吃国家粮了。”
“还不一定呢!”定远用力把谷剁挥向谷架,谷粒窸窸窣窣掉进谷斗,一阵乱响。
“忙完这几天就去乡邮局看看,录取通知书该到了。”定远父亲说着,扬起谷剁来更有劲儿了。
“哦!”定远应了一声,不再言语。
“啪”的一声响,定兰因为打盹儿,举着的谷剁掉到了地上。定兰吓醒了,嘤嘤地哭了起来。
“哭什么哭?就你觉多。”父亲没好气地说道,“在那儿打个记号,等天大亮了,把谷粒一颗一颗捡起来。”
“爸,让定兰回去睡吧,她才11岁,起这么早还没睡醒。”定辉直起腰来说道。
“就是,爸,我一个人能行,我动作快,能跟您的节奏。”定远怜惜地看着妹妹,叫妹妹不哭。
“定平,带妹妹回去煮早饭。”母亲直起腰来说道,“昨天外婆送来些米,今天就煮粒米饭,吃了才有力气干活儿。”
“就你们惯吧,明年定兰也读初中了,一个高中,两个初中,都指望这点粮食哩!”父亲有些生气,母亲示意定平、定兰回去煮早饭。
太阳渐渐升起来了,邻居们也纷纷下地了,得赶快把打下来的稻谷挑到晒场去晒。长年的肩挑背磨,父亲的肩上有三个明显的肩包,肩包上长满了老茧,有的地方皮绽开着。
定远看得双眼生疼,说道:“爸,我来挑。”
“你不行,你还没有腰力。”定远父亲挑了满满一大挑稻谷说,“你就到那边坎上扶我一下就行,过了那个坎,那边就平顺了。”
“别挑多了,小心像上次那样闪了腰。”母亲过来帮忙道。
定远父亲个子不高,挑那么重的担子,很是吃力。在离稻田不远处,有一个必经的陡坎,定远跟到那个陡坎处,帮父亲扶着箩绳,不让箩兜撞到坎上。父亲脚滑了一下,差一点摔倒,定远忙扶住父亲的腰,他明显感到父亲的腰在颤抖。父亲喘着粗气,终于爬上了那个坎儿。
“爸,歇一歇,我来试一下。”定远执意要挑一程。
“你不行。读了中师,你就跳出农门,不用像你爸这么肩挑背磨了。”父亲说着,蹒跚地挑着近200斤的稻谷走远了。
望着父亲的背影,定远只想快点长大,帮父亲挑一肩,他更想长大了把父母接到城里享福。这是班主任黄老师常说的,农民的孩子只有读书这条路,对父母最大的孝敬就是努力读书,跳出农门,把父母接到城里过城里人的生活。定远曾把这句话写进了日记本的第一页,时刻提醒自己努力学习。
定远的学习成绩很好,在整个学区,从来都是年级第一名,每次考试都远超第二名几十个大分。中考前,班主任黄老师和父亲都劝他报了中师。
定远穿着件很旧的蓝色背心,皮肤被晒得很黑。他揉了揉眼睛,展了展双臂,定了定神,回到打谷斗后边,几乎匍匐着身子把打谷斗往前推了一段,一个人开始打谷。他是个孝心比天高的孩子,他想多干一点活儿,让父母少干一点儿。
“远儿,别逞能,慢一点儿。”母亲心疼道,“辉儿也休息一下。”
“没事儿,妈,开学了,我们一周才回来一天,有的是时间休息。”定辉快速挥舞着镰刀回道。
整个田野,到处都是单调地打谷斗的声音,时而夹杂着知了的叫声,大清早就叫人有些透不过起来。
“定远,定远——”村口传来大队队长的喊声。
定远母亲先听到,应道:“啥事儿,队长?”
“你家定远考上啦!”队长气喘吁吁地跑了几步。
“啥?”母亲拿着镰刀的手停在半空中,她还想再求证一下,生怕听错了。
“你家定远的录取通知书来啦,我在乡邮局小黑板上看到了他的名字,跑回来告诉你们,快,快去!去!”队长说得太急,被口水呛住了。
“定远考上了。”
“尧家出秀才了!”
……
一时间,田里的乡邻们也停下了手中的活儿,跟着叫嚷起来,好像他们自家的孩子考上了一样高兴。
是呀,方圆十里,一年难得有人跳出农门,这个爆炸性消息一下打破了田间地头的沉闷。
这时,定远的父亲晒稻谷回来了,走到半道就听到了队长的喊声,他挑着箩兜边跑边喊:“远儿,远儿,快去,快去!”在那个陡坎处,他几乎是连滚带爬下来的。父亲从来都是叫定远,今天居然叫“远儿”,定远听起来怪怪的。
定远呢,“哦”了一声,继续打谷。他第一声就听清队长喊的话了,他怕听清楚,又想听清楚,索性把自己屏蔽起来,什么都不听,什么都不想。
看着父亲、母亲、姐姐,还有邻居们的高兴劲儿,定远还是放下谷剁说:“爸、妈,我马上去。”
“远儿,快来洗洗。”父亲在田边小水凼处捧起一捧水就往定远手臂上浇。定远本能地缩了一下手,因为双臂、双手被稻叶割了无数小口子,水浇上去,一阵刺痛。
“嘿嘿!快去快回!”父亲伸出他那粗黑的手,拍了拍定远的肩。父亲突如其来的温和,让定远有些不适应。
“小子,跳出农门了,以后别瞧不起人。”
“定远,不得了哦,吃上国家粮了。”
“那叫吃三两米——”
……
邻居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冲着定远嚷嚷,定远不知怎么回答,光着脚丫子不好意思地往尧家乡方向去了。
国家粮,国家粮是什么,定远不甚清楚。中师,中师是什么,他也不很明白,只听黄老师说毕业后要教书,但他想同表舅一样考大学,然后到大城市工作,把父母接到城里享福。去年表舅还说他一定能考上大学呢!读中师能在城里工作么?听说不能。不行,今天得问问黄老师。定远边走边想,走了一个小时才来到街上。
来到乡邮局,远远的,定远看到了站在邮局门口四处张望的黄老师。当了七年民师的黄老师不到四十岁,戴着一边镜片已摔坏的厚厚的眼镜,头发已经花白,两根裤管上补着两个大大的长方形补丁。
黄老师也看到了定远,三两步过来一把拉住定远说:“小子,不错,争气,全乡考上三个,我们农中就考上一个。嘿嘿!我就说你行嘛。嘿嘿!你是我教的第一个吃国家粮的学生。”
“黄老师,我想问——”
没等定远问,黄老师把准考证递给他说:“给,就知道你今天会来,专程把准考证给你送来,快拿去领录取通知书。”
定远这才想起中考后专门把准考证交黄老师统一保管了。
定远一进邮局就看到小黑板“录取通知书”几个字的下面,真的有自己的名字,心里“咯噔”一阵跳,有些高兴,也有些许失望。
邮局的工作人员接过准考证,投来赞许的目光,说道:“尧定远,嗯,不错,好难得考上一个哟!人家的孩子怎么这么得行呢?嗯,恭喜你,小伙子,快回家报喜吧!你家爸妈该乐坏了!”
录取通知书上赫然写着“尧定远”三个字,黄老师欣喜地凑过来念道:“录取通知书,恭喜尧定远同学被录取为丹丰县师范八五级新生。嗯,这下好了,比老师强,吃国家粮了,这下好了,这下好了!”
“黄老师,我想读高中,考大学!”定远突然冒出一句话来,把自己都吓住了。
黄老师半天没回过神来,问了一句:“啥?”
“我想读高中,考大学!”定远补了一句。
“啥?小子,你知道吗?我当年就是读高中,高中读了一半就回家了。像我一样当农民,当民师?”
黄老师急得脸都涨红了,继续说道:“到口的国家粮不要,其他同学眼巴着要呢!再说,你家的情况,四个娃子读书,你爸妈能供得起?”
“我,我——”
定远知道,家里劳动力少,每年都青黄不接,五月一过,基本上是吃玉米糊糊盼新谷出来。
“尧定远啦,尧定远,我说,你就别好高骛远了,不是碰上国家政策好,初中毕业能吃上国家粮?”黄老师分明有些生气了。
“听说中师生只能回农村教书,是吗?”定远期盼黄老师能给他一个准确的答案。
“这个我也不清楚,我县第一届中师生明年才毕业。教书是肯定的,至于会不会全部回农村教书还说不准。不管怎样,先跳出农村再说,谁知道政策哪天会不会变?”
黄老师又拿过录取通知书,翻来覆去看了又看,生怕是假的一样。
“黄老师,您不是常抱怨这辈子没有机会考大学吗?我……”
定远满脸疑惑,他没想到,这话一出,黄老师的脸红一阵,白一阵。他赶紧打住话。
黄老师把录取通知书还给了定远,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我回去了,你师娘在家等我回去挑稻谷哩!你回去和你爸妈商量吧,你的事我做不了主。”
黄老师转身走了,定远立在那儿不知如何是好。黄老师转身离开前看他的眼神没有了刚才的欣喜,有一丝哀怨,还有一丝无奈。定远很后悔刚才说的话,他知道黄老师心里的苦。1977年恢复高考,可黄老师刚好结婚了,没有资格报考。1978年,在河坝村小学当民师抵工分,一家人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二
定远拿着录取通知书,本想跑快点回去收稻谷,可怎么也走不快。
“尧定远,尧定远——”
远处田地里传来喊声,定远循声望去,原来是同班同学王大明,他正在和家人一起收稻谷。
王大明跑到定远跟前就给定远胸前一锤说:“祝贺你,尧定远,听说你考上中师了。”
定远不知怎么回答,笑了一下,说:“你呢?打算复读还是读高中?”
“还说不准,也可能不读书了,在家务农。”王大明轻描淡写地说着,手里拿着一根谷穗不停地甩着。
“怎么不读了?你成绩又不差。”
王大明可是他初中最好的朋友,定远有些着急了,反复叮嘱道:“你一定要读高中,将来考大学。”
“家里没钱读。”王大明怏怏地回了一句,抬起头羡慕地看着定远说:“还是你好,跳出农门了,祝贺你!”王大明又击了定远肩膀一拳。
“你一定要读高中,王大明,回去和你爸妈商量,一定要读高中。”定远反复叮嘱,他感觉此时自己就像黄老师。
王大明苦笑着叫定远快回去。
回到家已是晌午了,太阳很毒。烈日下,庄稼人还在挥舞着油黑发亮的臂膀打稻谷,女人割谷的镰刀时而反着亮光,很刺眼。
“定远回来了。”
不知谁叫了一声,整个田地的人都朝定远跑了过来,嚷着要看录取通知书。
“你就给他们看吧!”定远爸笑得合不拢嘴。
“有什么好看的!”定远想往自家田里走。
“你看,瞧不上人了不是?你就拿出来我们见识见识,让我们开开眼。”一位大叔拦住定远说。
“就是,就看一下,又不会飞?”几个大妈附和道。
定远把录取通知书拿给了父亲,就下自家田去了。母亲和定辉瞥了一眼定远,见定远脸色不好,也没作声。
当天,一家人忙碌到星星出来才收工,稻田的蛙声又此起彼伏地响起来。
“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哥,辛弃疾的词说的是不是这个场景?”定平很崇拜定远这个当哥的,什么都爱问他。
“说的个什么丰年,一家人吃的都不够。”定远没好气地回道。
定辉忙拉了拉定平,示意他别再追问。
劳累了一天,吃过晚饭,定远、定平像往常一样在自家院子的凉席上躺着纳凉。夏天蚊子多,“啪”的一声,定远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挠了挠,翻过身睡了。
“哥,那条银河究竟有多宽?你说牛郎和织女今晚真的能见面么?”定平推了推定远,定远没理会他。
原来今天是8月22日,农历七月初七,定远前几天和定平商量好今晚一起找星系的。
定平又推了定远一下,定远生气道:“见不了面。”
定平搞不清楚哥哥为什么不高兴,只好不作声了。
定远爸妈端来凳子坐在旁边乘凉,时而帮两个孩子扇扇蚊子。只听定远爸说:“定远考上中师了,等稻谷割完,请亲戚朋友、邻居们来家里吃顿饭,热闹热闹。他表舅当年考大学也请客哩!”
今天拿了通知书后,定远心情本来就不好,在凉席上根本没睡着,听到父亲的话,突然翻身坐起来:“请什么客?丢不丢人?考个中师还请客。”
定远爸吃了一惊,说道:“丢什么人?这是光宗耀祖的事!”
“要请你们自己请,与我无关。”定远甩下一句话,起来穿上拖鞋进屋去了。
定远爸生气道:“嘿!这孩子长本事了,你——”
见孩子心情不好,定远母亲忙劝住定远父亲,没让他再说。
定远进屋里,煤油灯也不点,一头倒在床上就睡了。定辉正在隔壁看书,下学期就读高二了,每天忙完农活就是在煤油灯下苦读。
母亲进到定远屋里来,用火柴点上煤油灯。夏天农村蚊子多,蚊子在蚊帐里嗡嗡乱飞。母亲用蒲扇在蚊帐里扇了几个回合,然后小心地放下蚊帐。
从小到大,一到夏天,都是母亲睡前来帮定远扇蚊帐里的蚊子。每当母亲来扇蚊子的时候,凉凉的,暖暖的,定远感觉自己就是天下最幸福的孩子。定远还在母亲面前撒过娇,说要母亲一辈子帮他扇蚊帐里的蚊子。母亲总是笑道,怕是倒时有了媳妇就不需要她这个娘了!
母亲是定远最亲近的人,母亲放下蚊帐,准备把煤油灯扇灭离开。她知道儿子在想啥,定辉今天下午都告诉他了,只是定远不说,她也不先问,得让儿子先想想。
“妈,我不想读中师,我想读高中。”定远终于说了出来,母亲扇向煤油灯的扇子停住了。
迟疑了一会儿,定远母亲在床边的凳子上坐下来,叹了一口气说道:“远儿,我知道你的心思。可你看我们这个家,连糊口都难,还要供你们四姊妹读书,哎!”
“妈,我就想读高中考大学。”定远掀开蚊帐坐起来,“我——”
定远没再说下去,他掀开蚊帐的一刹那儿,看到母亲正在偷偷抹眼泪。定远忙把蚊帐合上,眼泪涮涮地流了下来,他紧闭着嘴唇,强忍着没有哭出声来。
“妈,要不我退学。”不知几时定辉站在门口。
“别瞎说,我的孩子,不管是儿是女,能读到哪儿,我和你爸供到哪儿,我不想像你外公一样,重男轻女。”母亲语气很坚定,这是她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屋里很静,一时大家都不说话,只有嗡嗡的蚊子声和定远急促的呼吸声。
定辉站在门口,低着头用钢趣÷阁在指甲盖上不停地画着圈儿,好一会儿,她抬起头说道:“妈,我自己去年没考上中师,定远成绩比我好,读高中能考上好大学。
“不行!”
母亲和定远几乎同时说出了“不行”两个字。
定远掀开蚊帐坐到床沿上,低着头看着地板。他不能让姐姐因为自己辍学。去年姐姐就差十几分考上中师,在家哭了好几天,他怎会忍心姐姐因为自己不读书呢!
定远抬起头来,看着姐姐认真地说:“姐,你不能退学,我,我去读中师。”
一时无语。
定辉鼻子一酸,含着泪跑回自己的房里去了。
母亲叹了一声气,示意定远躺下,拿起扇子扇蚊帐里的蚊子,边扇边自言自语道:“蚊子又跑进来啦!”
定远的眼泪不听话的滚豆似地滑向两边,钻进耳朵里。母亲吹灭煤油灯,想坐一会儿,犹豫了一下,还是拿着扇子出去了。
定远一把抓过蚊帐,咬在嘴里,浑身抽动着哭起来。
接连几天,大家都不再提录取通知书的事,定远每天在日记本上使劲写三个字:读中师,读中师,读中师!他反复写着,反复提醒自己,生怕自己反悔了。
三
8月30日,各家的稻谷基本收完了,是定远升学请客的日子,亲戚朋友、邻居都来祝贺。定远父亲还特地请了黄老师,还有队长。定远躲在屋里没有出去,他想不明白,考个中师请什么客,又不是考大学。
定远大伯提着一口木箱进来了,定远父亲跟在后面道:“定远快看,你大伯专门给你做的箱子。”
“定远,看大伯给你设计的。”大伯打开箱子道,“你看,我专门设计了一块隔板,一边放衣服,一边放书和吃的,我花了两个通宵做的。”
“谢谢大伯,农忙这么忙还帮我做箱子。”定远忙接过箱子。箱子是朱红色的,做工很仔细,看得出大伯很花了一番心思。
“谢啥,你这孩子还见外呢!”定远大伯接话道,“你是咱们尧家第一个吃国家粮的,尧家祖坟冒青烟啰!”
临出门,大伯又回头叮嘱道:“定远,好好读书,给尧家争光。你大伯我和你爸就是当年因为家里穷,高小都没毕业,成了睁眼瞎了。”
是啊,尧家几代人都是地地道道的农民,好不容易有一个跳出农门,大家能不高兴吗?定远感到身上的担子很重。
屋外亲朋邻居正在两元、三元凑份子,这是农村的规矩。
开饭了,黄老师也到了。定远父母把黄老师和大伯请到上席坐下。大家都坐下开始吃饭了,祝贺声、喝酒声、玩笑声响成一片。父亲还特意准备了一串鞭炮,噼里啪啦放了起来。
“尧定远呢?”黄老师问道。
定远父亲忙进屋,见定远拿着书在看,拉起定远就要往外走,说道:“定远,你黄老师到了,还有亲戚朋友、邻居都到了,快出去倒杯酒。”
“我不去。”定远把身子向里面转了转,嘀咕道,“读个中师请个什么客!”
“你是新媳妇不成?”父亲急道,“你黄老师叫你了。”
定远是个懂事的孩子,一听说黄老师叫自己,不好不出去了,何况这几天心里一直觉得对不起黄老师。
定远跟着父亲来到黄老师跟前,母亲忙端上一杯酒,说:“快,敬黄老师。”
“黄老师,敬您酒。”定远毕恭毕敬把酒递到黄老师面前。
黄老师应了一声,端起酒一饮而进,然后用手擦了擦嘴,说道:“我喜欢定远这娃,聪明、好学,懂事。嗯,懂事!”
大家都附和着说定远懂事,有出息。
黄老师继续说道:“不怕你们笑话,为了教我班那几个娃学英语,我是边学边教,哪想到定远这小子学得比我快,这叫什么呢?这叫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黄老师,我们不懂什么青啊蓝的,就知道定远这娃有出息。”队长大声说道,大家又是一阵称赞。
黄老师凑近定远耳朵说道,“定远,到师范好好学英语,学了回来教我,等会儿我送你一本英语书。”
定远呢?也不谦虚,点了点头,他对英语很感兴趣,他就是好奇外国人的语言,越好奇,越想学。
“定远,听说县城都用那个什么灯,绳子一拉,屋子就亮了,你去了回来告诉我是不是的,我不信。”邻居王大婆说道。王大婆一辈子连乡场都没去过,大家就打趣她说:“王大婆,乡场都用上电啦,县里能不用上电?”
队长喝得满脸通红,站起来说道:“定远,我跟你说,县城有个客车站,公路上的客车就是从那里开出来的。几年前,我去过一次县城,客车站那个广播里传出来的女娃子的声音才好听。”队长清了清嗓子,噘着嘴学道:“各位旅客请注意,开往尧家乡的客车就要发车了,请大家赶快上车,请大家赶快上车。”
队长一学完,全场人都笑了,定远也笑了。
黄老师笑着说道:“那叫普通话,那叫普通话!”
“这么好听的话还普通?”
大家又是一阵笑。
“定远,一定学了回来教我们。”大伯说道,“就教这个普通话。”
定远笑着连忙说:“是,是,是,好!”
晚上,定远母亲要给定远收拾行李,定远说自己已经准备好了,衣服穿一身带一身就够了。其余的就带了一本英语书,这是黄老师今天送给他的。
母亲拿了七块钱要塞给定远,都是一元、两元的,是今天亲戚朋友和邻居凑的份子钱。
定远不要,说道:“黄老师说了,读中师就不花钱了,学校发饭票。再说我自己有三元奖学金还没有用,车费够了。”
“到了县城不比在村校读书离家近,来回坐客车要钱,还要去买个碗,买个桶,买个枕头,这七块钱你拿去添置些东西。”
“碗和枕头就不用买了,家里拿去。”定远从柜子里拿出个破旧搪瓷碗放在箱子里。
母亲坚持把她一直舍不得用的唯一的嫁妆——一床线毯放进箱子里。
“远儿,把衣服脱了,妈给你在里面缝个布包,把七块钱装进里面,小心丢了。”
定远顺从地脱了上衣递给母亲,身上露出被太阳晒的背心印子,好像还穿着件背心似的。
灯光下,定远看到母亲的衣服疤上重疤,不知补了多少次,看着难受。他暗下决心,长大后一定要给母亲买块新布料做衣服。
通知书上说要带一挑竹兜,父亲正连夜编织着。
那天是七月十五,定远答应了陪定平、定兰到屋旁的大树上看月亮。定远答应给定平讲星系。
定平说:“哥,宇宙真是奇妙无穷,我以后要学天文学专业。你读的中师有天文学专业吗?”
“我不知道,学什么课程我都不清楚。”定远若有所思地仰望着星空。
8月31日,定远还有一件事要做,那就是围着门前那棵大树垒稻谷草堆。不知从哪年开始,这个活儿就是定远打主力。定远呢,很享受这个过程。一家人接力,先把一个一个的稻谷草剁攒到一起,然后扔给定远。定远站在草垛中央,灵敏得像只猴儿,不一会儿就垒了半人高。
“定兰,怎样算草剁的体积?”定远边垒草边问。
“底面积乘高。”定兰自信的大声答道。
“定平,为什么你一扔,草剁就会飞上来?”定远又问。
定平正在歪着头想,定辉白道:“人家还没学物理。”
“就是,我说我怎么不知道。哼!”
大家都笑了。
定远父亲和母亲看着孩子们,也咧着嘴笑着。母亲笑道:“你看远儿那猴样儿。”
这时的定远忘了前几天的不快,毕竟他才只有15岁,好多事他本来就拿不准。
四
9月1日,定远就要到丹丰县师范报到了,定远和父亲母亲一大早就起了床。父亲母亲各挑了一担粮食,准备到粮站去交公粮后,父亲送定远去县城。定远左边挑着箱子,右边竹兜上也挑了一小包粮食,也是要交的公粮。
到了粮站一看,交公粮的人已排了很长的轮子。父亲很焦急,怕误了送定远去县城。尧家乡离县城很远,一天只有几趟客车。父亲挤到前面,想找个熟人商量商量,能不能换个轮子。
定远说:“妈,我自己坐客车去。”
“远儿,你县城不熟,让你爸送你去。”母亲执意道。
“不要爸送,来回花那钱不值,我中考去过县城,不用送。”定远边说边取下竹兜里的粮食,一手提箱子,一手拿着扁担和竹兜走了。
母亲追上来,从怀里掏出一个鸡蛋塞给定远,说:“给,在车上吃,还是热乎的。”
定远推给母亲吃,母亲说:“还有十几天就是你姐姐生日,你不得有一个。”
定远只好接过来放进口袋里。因为在定远家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四姊妹哪个过生日,另三个也有鸡蛋吃。这样,大家都盼着别人过生日,把其他三人的生日记得牢牢的。鸡蛋成了四姊妹最奢侈最美味的食物。
今天开学,定远老远就看见日常客车上下客的地方挤满了人。定远赶紧跑了几步,挤到了人群里。等了一个多钟头,客车终于来了。人群跟着车门整体移动着,定远挤在中间,几乎被人群抬着在走。
车门开了,售票的大姐粗声粗气地喊道:“先下后上,先下后上。”可大家哪里肯听,使劲儿往车上挤。有人在下车,有人往车上挤,乱成一锅粥。
“你,扁担、竹兜拿到车顶上。”售票大姐伸出手,推了推定远拿的扁担。
定远只好退了出来,赶紧跑到客车后面。他把箱子放在地上,拿着扁担竹兜准备爬,但又怕箱子被人拿了,又退了回来,索性把竹兜用头顶着,一只手提箱子,一只手拿扁担往上爬。
车顶上放了许多鸭子,见定远上来,“嘎嘎”乱叫。定远好不容易找了个空隙把扁担竹兜放下捆住,然后一手提箱子,一手扶梯子,一步一步往下挪。到了最后一步,定远正准备往下跳,车子发动了。定远忙大声喊:“还有人,还有人。”车下的人也帮忙喊道:“后面还有人,后面还有人。”
定远一个大步,跳了下来,鸡蛋从口袋里摔了出来,砸坏了,定远赶忙捡起来吹了吹灰层放进口袋里,又一个箭步跨向车门。车门处挤满了人,定远抓住门上的扶手,踏上一只脚,另一只脚却悬在门外边。
“坐下一班车嘛!”车里有人喊。
“不行,我的东西在车顶上。大叔大妈往里面挤一下,我另一只脚站不进来。”定远朝里面喊道,然后使劲往里面挤了挤,另一只脚终于站了进去。他把箱子顶到了头上,用手死死护着,车门这才关了过来。
“定远,定远!”
定远父亲卖完公粮跑来了,母亲紧跟在后面。父亲手里拿着根冰棍,朝定远挥了挥,冰棍水直往下掉。车已经开动了,父亲跟了几步,只好把冰棍放下。
“爸,妈,你们回去吧!”定远喊道。
“哎,远儿,好好读书,别想家。”定远母亲一个劲儿挥着手里的箩兜喊道。
车子开过去的一瞬间,定远又看到了父亲肩上的肩包,好像擦破了皮,渗着血。
定远转过头来,想哭。他还记得读小学时,和定平赶集卖挖的“麻芋子”,卖了一毛四分钱。在街上,哥俩儿第一次看到冰棍,觉得稀奇,想买了吃,结果被父亲骂了一顿。
颠簸了两个多小时,终于到了县城。第一次到车站,车站的车真多,车站真的传来队长说的好听的广播声。
定远出了车站,几辆人力三轮车赶紧围过来揽生意,定远挥挥扁担,示意自己不坐。他哪里舍得花那个钱,今天坐客车花了九毛钱,就让他心疼得不忍拿出来。
定远下意识地摸了摸母亲缝的钱袋,感觉有些不对劲儿,忙放下箱子和竹兜,把衣服解开翻过来一看,钱袋早已不知去向。定远急得把衣服脱下来,抖了抖,还是不见钱袋。他赶紧往车站里走,看是不是掉到地上了,没见踪影。他又回到刚才那辆客车上到处找,还是不见钱袋的踪影。
售票员大姐在一旁嗑着瓜子儿,白了定远一眼,说道:“别找了,今天车上几个小偷,知道你们学生开学身上有钱,早得手下车了。”
“那你怎么不说?”定远急红了眼说道。
“我敢惹他们?都是些尧家乡的二流子,小学没读毕业就开始出来偷东西。穷山恶水,我最怕跑那条线路。”
“你——”
听到售票员说自己的家乡是穷山恶水,定远想反驳,可又不知怎么反驳,只好耷拉着脑袋下了车,拖着行李,一步一步往外走。
七块钱,都是亲戚朋友的份子钱,每一分钱都来得不容易,怎么向母亲交代呀?定远心里越想越不是滋味儿。穷山恶水,穷山恶水,自己的家乡几时得了这个臭名。
说来也奇怪,定远这次居然流不出眼泪。他走出车站,抬头望了望天,天阴沉沉的,要下雨了,他失落的向丹丰县师范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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