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召————!”营外烟尘滚滚,一乘飘展着火红王旗的轻车由远及近,“天子宣召:楚使已到,卫伯、晋世子速归挚地议事!”
景昭一拍大腿:“楚人来了?!好!来得正好!上光,我们上路!”
他的热情没得到回应。
“上光?”他边紧着铠甲的带子,边奇怪地瞄着上光。
上光一声不吭,将书简放进怀中。
景昭觉得他不对劲:“上光,陈公夫人送信给你说什么?”
“走吧。”上光从小易手里牵过飞骊的缰绳。
景昭迟疑着,跟他同行。
……
或许,我真不该活下来,过着别人的人生……
蚀刻在我身上的诅咒,是它连累了你么,风儿?
上光仰望灰暗的天空,沉重地叹息。
天空没有答案。唯有一只掉队的孤雁,哀鸣着,奋力而徒劳地扑打翅膀,追赶永远也赶不到的夕阳……
上光一声不吭,将书简放进怀中。
景昭觉得他不对劲:“上光,陈公夫人送信给你说什么?”
“走吧。”上光从小易手里牵过飞骊的缰绳。
景昭迟疑着,跟他同行。
……
或许,我真不该活下来,过着别人的人生……
蚀刻在我身上的诅咒,是它连累了你么,风儿?
上光仰望灰暗的天空,沉重地叹息。
天空没有答案。唯有一只掉队的孤雁,哀鸣着,奋力而徒劳地扑打翅膀,追赶永远也赶不到的夕阳……
秋日的黎明,薄雾苍茫,白露为霜。
貔貅立在晨风中,看着自己呼出的气息在清冷空中化成一道淡淡的烟。
重回周地,此身已不是周人。
交织在四围的那些视线,谦恭里搀着鄙夷,敬畏里调着厌恶,他很明白。不得不借助楚人的力量,使得周人感到略微羞耻。毕竟楚人是杀
害昭王的嫌疑者,是让周人曾经大败于汉水的仇敌,如今要结成联盟,共击徐人……无异于为周人的肢体增加了力量,却在其心上扎了根刺…
…
不过,这与他无关了。他现在,是楚使。
昨天入营的时候,他听说了周军目前的状况。他们进退两难的境地与急迫图胜的心情,为周楚结盟创造了有利的条件;其后,他代楚世子
表达接受周天子安排,参与征徐的意愿,得到了周天子的赞许。但是……
晋世子在沙场上失去了父亲,同时挑起了父亲留下的重担。舍与得,瞬间双重加压在他肩头。
这个总是出现在他命运转捩点的人,终于也站在了命运的转捩点上了。
生而为棋子,他曾数度任凭天意摆弄;生而为棋手的晋世子,将如何反应?似他一般无奈逐流,还是反过来摆弄天意呢?他很有兴趣知道
。
……
一阵杂乱的蹄声踏破迷蒙,仓促驰近。
“晋世子呢?!”来人匆匆地跳下马车,大步流星地进营,“快通报晋世子,我把他的侍从送来啦!我有话要问他!”
他旁边的随扈纷纷拦阻:“世子,请安静些,天子在营内呢。”
被称作世子的青年男子仍旧焦躁难安:“这不行,我得问问他!哎呀,他在吗?”
帐中跑出来几名中大夫装束的接待官员,向他行礼:“原来是吕侯世子。请世子入帐说话。”
青年男子点一点头,朝后挥手喊道:“师雍,你且待在车上!”
貔貅心里一惊。
师雍,不正是那名伴在上光和临风左右,最后与临风一同出楚的盲乐师么?当他们滞留楚国时,他对这个看上去头脑很厉害的角色有所研
究。
他不由自主地朝车队靠拢。
“大人!”车队两侧的守卫先是警觉地举起长戈,看仔细他的样貌后一个个大叫出声,“大人,貔貅大人,是我们哪!”
貔貅定睛,竟是当初他亲自挑选陪行临风的楚国众武士!
这是怎么回事!
貔貅正在疑惑,有人一撩车帘:“貔貅?”
他抬起头,恰遇到一双毫无光泽的眼睛。这双眼睛的主人,千真万确,是师雍。
“失礼了。”师雍面无表情地“盯”着他,“您这次充当的,是来周结盟的楚使?”
貔貅定一定神:“久违。”
师雍根据他声音的方位,调整了一下坐姿,肃然道:“有不幸的消息必须告知您:……了忧死了……坠崖而死。为了保护我家夫人。”
一霎间,貔貅觉得脚下的地动了一动。
“大人站稳!”武士们七手八脚来扶。
“多事!”貔貅拂开他们,懊恼于自己的失态,猛地发现师雍背后帘子大张,了忧安静地注视着他。
幽魂?
他一吓。然而她眼里分明晶莹闪烁。幽魂是不会……流泪的吧……
师雍对现下的场面洞若观火:“刚才是句戏言。……我用装满石头的影车取代原本由了忧乘坐的影车,以五车交错杂行,惑敌眼目;再以
石车伪作夫人座车,自投悬崖,造成车毁人亡的假象,总算在徐人围攻的危急关头不辱夫人之命,保全了二位一段姻缘。”
貔貅沉浸在一种无法抑制的奇怪心境里,下意识地念着:“姻缘?”
师雍补充:“夫人说,盛开在湖心的莲花,若有人思慕它不得而碰巧不慎溺死,并不是莲花的错,何必去憎恨它。也许死去的人,最希望
的是他深爱的莲花能得到真正的照顾同庇护。”
了忧垂首:“你一直没告诉我你救我的原因。”
“要在貔貅面前讲。”师雍摇摇指头,“这亦是夫人的叮嘱。”
“她不是讨厌我么?”了忧呜咽道。
师雍灿烂一笑:“你指责夫人不懂你的遭遇,令她耿耿于怀,几日反侧。……然后,她给予了我指示。”
貔貅愣愣地听着。
除了了忧的啜泣,别无他响。
师雍忽然偏起耳朵,神情凝重:“啊?”
他捕捉到熟悉的脚步节奏。
“世子?”他试探地唤一声。
貔貅回顾,与使楚时判若两人的上光顿时教他大为诧异。
不可否认,光君的容颜虽显憔悴,倒仍旧夺目耀眼,但裹着他的墨黑丧服在彰显他不幸的同时,仿佛吸去了一部分他曾经拥有的,可以用
“温暖”、“柔和”来形容的辉芒。
上光驻足:“师雍,你辛苦了。”
师雍摸索着下车,拜倒在地:“世子,小臣在此向世子复命,向夫人复命!”
上光扫了一遍貔貅诸人,目光重新落至师雍,趋前几步扶起他:“……去休息吧。接下来的交给我。”
他不再多言,径直进到帐中。
师雍怔忡良久:“……”
“如果你能看到……”貔貅道,“你就该改口称他‘君侯’了……”
师雍面色大变,半晌潸然泪下。
“偏在这种时候……”他捂住脸,抽噎着模糊地嘟哝。
“偏在这种时候!”升迁为征徐师氏的毛伯班认真地一字一句申明,“晋世子,你不能离开,你的请求我无法允许。”
上光从容对答:“楚使返楚复命,楚方配合征调兵马,总要月余工夫,小臣定在一月内赶回。”
鲁世子擢阴阳怪气道:“晋世子,告假也得有理由。您父亲的灵柩,已有您傅父公子养扶归翼城;您还有何事值得行军中途脱离职守呢?
”
上光掠一眼列在帐中的各人,毛伯与鲁世子之外,景昭出于纳闷皱起双眉;宋公子熙出于谨慎保持沉默;吕侯世子朱则望着他欲言又止。
若将原因披露……
“不便告诉。”他说。
“呵。”鲁世子擢瞥到穆天子的身影,便见好就收地咽下满腹幸灾乐祸,抛出简洁的一个字,退在一边瞧热闹。
穆天子慢慢走到上光面前,打量着他。
“悲痛并非随心所欲的借口,上光。”穆天子意味深长地替他整了整发冠,“你懂得这场战争对我大周的重要,当然也懂得它对你的重要
……”
帐中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
上光却无迟疑:“是。”
穆天子颔首:“你执意要去?”
“是。”
“你很喜欢任性。也罢。那么,你来立个誓约。”
“天子!”毛伯眼睁睁看着穆天子颊上的肌肉不易察觉地抽搐,“天子息怒!”
上光昂起头:“是!”
穆天子坐下:“好。你听仔细。我给你二十天。二十天后不能及时到我帐前报到,下任晋侯定不是你。顺便,教子无方的你父亲,我也只
得送他一个恶谥了。”
就连鲁世子擢,都为这苛刻的条件和严重的后果倒吸一口凉气。可悚惧之余,众将不免另生酸意……
果然,穆天子把上光视作了最锋利的对敌武器,惩罚愈厉,说明愈寄厚望于他。
“是!”上光行完跪叩之礼,旋身出帐。
候在帐外的小易递上飞骊的缰绳。大夫元与良宵登车待发。
世子朱不顾一切地追近,拦在马前:“上光!我刚晓得晋侯逝世的消息,不过我得问你……”
“临风平安无恙。”上光越过他,注意到赶往这里的景昭,于是一咬牙打断他的话。
“但愿如此!”世子朱扬起手里的书简,“我的母亲,因为思念妹妹而病倒了!请你抽空带信给她,叫她早日回到父母身边,好让他们宽
心!”
景昭看看世子朱,再看看上光:“……上光,难道你是要去临风那里?她……”
“临风平安无恙。”上光重复。
两位兄长皆半信半疑,无可奈何地让出路来。
上光调转马头,狠狠策了飞骊一鞭,飞骊惊嘶一声,腾起一团尘土,箭矢般去了……
“呃!”珠姜猛睁了双目,心有余悸地环顾四周。
蹲在铜鹤宫灯前添油的侍女关切地走来:“公主,撞到梦魇了?”
珠姜喘息甫定,脑子渐渐冷静:“我睡着啦?宋世子呢?他可曾回宫?”
侍女为她披上衣衫:“适才寺人来报,宋世子仍在陈公夫妇处宴饮。……公主到榻中安歇吧。”
“我心跳得厉害……”珠姜扪着胸口,“你不知道我做了个多可怕的梦……”
她话音刚落,屋内灯光突然暗了下来。
珠姜和侍女不约而同地朝灯盏处望去,见是一抹黑影挡住了光线,立时骇得三魂飘荡,七魄游移,浑身哆嗦个不停。
“出去,你。”黑影对侍女下令,声音冷得快要结冰。
但亏得这一句,珠姜辨明是苏显声气,遍体竖起的寒毛才算消退。
“这么晚了……”她想了想,有点羞怯地开口。
苏显一点一点地凑到她眼前,捧起她的下巴,迫使她直视自己。
“你故意的?”他问。
珠姜瞪大两眼:“嗯?”
苏显丢开她:“嘁!”
珠姜不解:“故意什……?”
还没来得及讲完,她只闻得飒飒风响,一柄青锋便隔在了她与苏显之间。
“装傻没有意思。”苏显用剑碰碰她的颈项,“你煞费苦心地无论如何都要来看望你姐姐,原来另有目的。说说看,你姐姐把临风藏哪儿
了?”
“你要杀我么?!”珠姜的泪不争气地连串滴坠,“我有什么目的!”
苏显不为所动:“你们两姐妹受乃母熏陶,为诛除异己,暗地动了多少手脚,以为别人毫不察觉?我没料到的是,你们居然胆大到这种地
步,敢在我眼下惹动临风。我若是没事人一样从这座囚押了临风的城中走了,会增加你们报复的快意吧?”
珠姜哽咽不成声:“我完全不知你指的何事……你竟然要杀我……”
“嘴硬对你没好处!”苏显收剑,“这时候我不会杀你。无缘无故地杀了一国公主,后面的麻烦就多了。再问你一次,你姐姐趁乱诱劫了
临风的事,你是何时了解的?”
珠姜掩面:“你杀吧!杀吧!”
俄顷,她反应过来,颤抖着道:“诱劫吕侯公主?”
苏显观察着她的神情:“不,她已不是公主身份,她和晋世子半年前结成了眷属。”
珠姜张着嘴:“……那她怎会被我姐姐诱劫?”
苏显凝视她。
“看来我高估你了。”他喟然长叹。
丹姜摩挲着黑色玉虎符,悠闲外表难掩其心事重重。
“你为何对我报告宋世子和陈公夫妇会面的事?”她故作轻松地睥睨下首端坐的仓衡鹿,“你用不着向我效忠了,我已不信任你,也不需
要你,衡鹿。”
仓衡鹿平静地道:“当初一时迷惑,失去公主的信任,是小臣活到如今最大的遗憾。公主要抛弃小臣的话,小臣无话可说,可小臣是受了
齐公夫人重托来辅助公主的,也是在公主面前起过誓的,至死都要侍奉公主。”
丹姜付诸一哂:“我不需要你。”